果然是个孤儿。
程怀憬默然良久。车外宿桓与十四郎的争论声也终于停歇,两人终是使了个法子,前半夜由宿桓守着,后半夜须还得十四郎!
眼下暮色四合,夜色即将降临,当是宿桓值守。因此宿桓洋洋得意地将马车停下,从车后抱了些糜豆,托在掌心内,亲手喂与驱车的两匹马。
十四郎开门,闷声不响地钻进来,整个人坐在马车角落,郁郁的像是浑身都发出黑气。
程怀憬笑道:“阿四,你与他生什么气?”
“不曾生气!”十四郎闷声闷气,神色依然能见出极度不悦。
于是程怀憬又笑道:“可是忧虑月城主那头?”
十四郎哗地转头,半晌,才涩声道:“怎地又提起这人?”
程怀憬带笑倾身,突然凑近十四郎耳侧,只见殷红薄唇微动,语声却轻到几不可闻。春葱般的指尖捏紧十四郎手心,反复地写着“丁”。
“丁”字,原本便是他们自幼玩的把戏,说的是附近有人窃听。
十四郎震惊不能言。右手按在剑柄,作势就要冲出去杀人。
程怀憬却按住他,又写了一个“心”字。这些原本在他们幼时作为密信说的,这世上只得他们二人知晓,便连神龙山也不懂。
心字,指有人在留意着他,并且这人喜爱他,是友。
十四郎将“丁”与“心”字连在一块儿,百思不得其解。然后,颈侧微有热气喷撩。
程怀憬压低嗓音,几乎是无声地对他道:“月城主一直在听着呢!”
十四郎震惊,全身抖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程怀憬见他明白了,便将身子退后。临退前偏又轻轻拍了拍十四郎手背,启唇一笑。桃花眼底笑意满泄,璀璨如同月下玉人。
十四郎一愣,先是叫他这罕见的笑容迷失了心神。然后仓促低下头,蜜蜡色肌肤上泛起朵朵桃花。
程怀憬惯常见人总是带点笑,但极少能见到他如方才那样笑得璀璨。像是自月下走来,雪满青空。
十四郎手指捏拳,一瞬间竟有些心神失守,疑惑自家是不是瞎了,又或者聋了。不然为何满耳满心都是方才阿淮那微带着热气的麻酥,以及白狐皮大氅轻轻擦过道袍时的窸窣声。
程怀憬笑得越发畅意。“如此,阿四你可曾心安?”
喉结又滚动了几次。十四郎撩起眼皮,呼吸声突然变重。他手按住剑柄,良久,终于自嘲地一笑。“阿淮,你无须在意我的心事。”
“阿四?”程怀憬意外挑眉。两道入鬓长眉,青翠如画。
十四郎错开眼,涩声道:“明白了,我会等那个人来。”
那个人……
江湖传闻中桃夭刺客之主、圣城不羡山的月氏国国主月南华,生性骄纵,从未有一败。他此前气走了月南华,所以那个人倘若当真在附近,必不是阿淮以为的,喜爱他,或是放不下他。
在那个人眼里,众生皆草芥。即便是当今国主,亦不过是坐了那把椅子的凡生罢了。
月氏国以金砖铺地,玉树燃灯,雪山上埋的一坛桃花醉,就足以令众生癫狂疯抢。——是那个人的国。
十四郎垂下眼皮,生平第一次,庆幸对程怀憬隐瞒了所有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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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就该轮到十四郎值守了。
程怀憬突然惊醒,无声无息地捏住十四郎手背,借着广袖遮掩,在他掌心内又写了个“伤”字。
这是叮嘱他,务必受伤。
十四郎纳闷不已。
程怀憬却笑了笑,笑的无声,只是两片殷红薄唇微翘而已。然后,双目凝视十四郎。那双桃花眼似乎会说话,千言万语,缓慢而又柔艳,如润物春雨般流入十四郎眼底。
一向木讷不通人情世故的十四郎就感觉脚底板骤然滚烫,天灵盖上两分,哗啦一声,有闪电劈入。难得福至心灵,仓促将手收回,呼吸声越发重了起来。
“阿淮!”
十四郎脸上再次浮现可疑的红云。
程怀憬微微转过身,羽睫轻垂,像是方才叮嘱十四郎务必装着受伤的人不是他。又仿佛,他一直都在佯睡。
十四郎跳下马车,宿桓正昂首阔步,在马车前后来回行走。那架势,颇有些昔日执掌宫掖禁令的大夫模样。
十四郎撩起眼皮,对着宿桓背影道:“宿先生,且歇一歇。”
宿桓回头,觑着他冷笑。“明日就得渡观音崖,可眼下河水枯涸,只剩得半截河床,你可有什么对策不曾?”
十四郎惯来只会独来独往,是江湖中行事做派,宿桓这句话,是嘲他不懂行兵布阵。
十四郎抿唇,右手按在剑柄。“我出自神龙山!”
“哦?那又如何?”宿桓负手望天,十六月皎皎,照的他面皮也有些冷。
“神龙山虽位列隐门宗首,但百年前混战,神龙山修者伴秦君逐鹿天下,最后车裂而死。从此后,应天立国百年,再无神龙山弟子可入庙堂!”
宿桓从眼角斜斜扫了十四郎一眼,“呵”了一声。“汝有何德何能,敢开口闭口与某争夺程公良佐之位?”
十四郎默默地攥紧剑柄。
“汝连剑都不能弃!”宿桓冷笑。“呵!不过江湖一剑客罢了!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十四郎打断他,撩起眼皮,沉静地答道:“自有阿淮。我只须辅助他即可。”
然后他跨前一步,不闪不避,望向宿桓。“阿淮做什么事,我都信他。我信阿淮!宿先生,你可以吗?”
宿桓意外怔住。
“无论阿淮做什么,我都信他,我都护他!宿先生,你可以吗?”
“你……”宿桓讷讷,第一次正视这个月光下身穿青灰色道袍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年。
“即便世人都负他,我也会一直护着他!”十四郎抿唇,忽然笑了。“宿先生,你不可以。所以……你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郎:我什么都可以为阿淮做。
宿桓:(敲窗户)月城主,别偷听了,你对象又要爬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