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桓没料到居然被十四郎这个身穿道袍闷声不响的少年郎问住了,默然良久。最后抬头看向中天月色,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个头。“如此……”
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重重地道:“那你须护好了他!”
十四郎拧眉。从来只有他护着阿淮,倒难得有一次,居然有人对他护阿淮的心意不放心。手按着剑柄上,薄唇微抿,然后才冷冷淡淡地道:“知道了。你先去马车中吧!”
两人互相看不对眼,当下更无二话。宿桓轻手轻脚地推开马车门,入得马车,只见程怀憬侧身卧着,手边便是那从流民中捡来的小儿。便顺势弯下腰,大手一探,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儿抱走。
到底是淮地流民的孩子,他不知道这小儿是否无害。虽是年幼,到底还是谨慎为上。因此宿桓刻意将那小儿放在自己视线下,虎视眈眈,双手抱臂坐在马车内,竟也不曾合眼。
这两人在车外争吵,程怀憬其实都知晓。不过宿桓既然不愿惊醒他,他便索性装作不知。呼吸沉稳而又均匀,鸦羽般的睫毛纹丝不动,怎么瞧都像是早已睡得深沉。
马车外的十四郎手按剑柄,就地盘膝而坐。他与宿桓不同!宿桓原本就是个掌兵的,习惯了发号施令,即便只身一人,也像是身后有成排甲兵拎着灯笼巡视那样,走的龙行虎步。
十四郎大半时光都在神龙山度过,什么事都是他自个儿一个人,因此他这一入定,便再也没动过。
夜风寒凉,落在他身上。地上隐隐结了一层白霜。冬月化作万千缕银白灰线,洒在干涸的河渡口。碎石垒垒,月光下方圆数里都能瞧得真切。
怎么看,都是个宁静的冬夜!
十四郎内心却越发苦恼起来。阿淮嘱咐他故意受伤,但是渡口连流民打劫都不曾有。这夜深人静的,他去何处受伤?
他纠结的越久,面上越是冷淡沉稳。——该如何让自己受个伤呢?受多重的伤,谁伤的他?
十四郎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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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乾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
野渡无人,倘或有舟横行于水面,倒也算得风雅。但是眼下淮地干旱已久,河面枯涸,程怀憬一行人只得徒步而行。
前头是十四郎牵马,后头宿桓轻装上阵,正在指挥人奋力拉车。淮地旱灾走了许多门阀士族,普通百姓们富有余力的,能跑的也跑了大半。宿桓清晨出去跟搂草打兔子一般,来回跑了几十里路,又许下一袋米,这才好不容易从附近捉来三四个村民。
还得多亏他怀里抱着个捡来的小儿!
小儿一口淮地话,这几个村民敌意稍减,又知晓他们是从长安派来赴任的官,战战兢兢地,陆续聚集起来,在马车后帮忙推车。
碎石崎岖,河床下露出黑色淤泥。就连两匹马抬步时都变得小心翼翼,时不时便得防崴了脚。十四郎特地在马蹄下都包了软布,又亲自拽住缰绳,凭借一股内劲,往前半拖曳着马匹行走。即便如此,也走得异常艰难。
程怀憬拢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依然是白色的日头,仿佛这里始终也不会下雨。风刮在身上,莫名地从骨头里渗出一股阴冷。
“阿淮!”十四郎回头,略有些赧然局促。“可是昨夜不曾歇好?”
“是不曾歇好!”程怀憬笑,收回视线,一双桃花眼里净是调侃。“早起见到阿四你生龙活虎,我便……越发忧虑前途不安了。”
十四郎叫他笑的羞红了脸,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论武功,原本十四郎远胜于程怀憬。但是就猜测人心而言,十四郎拍马也难追。程怀憬料到月南华走后,必定会想方设法留个耳目在他们这。倘若十四郎借机装作受伤,保不齐那位月城主就端不住了,会主动现身。
再者,月南华走时气势汹汹。如果回来见到十四郎受伤,心一软,人就横不起来了。可是十四郎不懂,又或者,他就是这么个犟脾气!
程怀憬暗笑着摇了摇头。也罢,此计不成,回头他须再使些手段,好歹替阿四成全了这桩因缘。
“嘿哟呵——!”
宿桓在后头索性将长衫脱了,打着赤膊,肩上背着皮绳,亲自拽着车艰难地往前走。
一行人默默地又走了盏茶时分,终于见前头依稀有些水,只是这水也漫不过脚踝。宿桓回身,让后头推车的村民们暂停,然后抬头抹了把额头热汗,走到程怀憬身边道:“郎君,前头怕有暗礁,或是淤泥,恐不便行走,还是让某来负着你吧!”
“那这车怎么办?”程怀憬犹豫。
“先背你过去,回头……这车,我再来拉!”宿桓说的大大咧咧。
程怀憬摇了摇头。“不好!太过折辱宿先生。”
“山野匹夫,何来折辱一说?”宿桓突然朗声大笑。
自打认得他以来,宿桓总是怨天愤地一脸不高兴,倒是难得见他这样笑。程怀憬微微一愣,慢慢地,也笑了。
十四郎也回过头,冷声道:“阿淮,我来背你吧!”
这两人再次争夺不休。
程怀憬索性谁也不选,缓缓地解开白狐皮大氅搭在马车栏,然后蹲身撩起裤管,将锦衣掖在腰间。
十四郎与宿桓双双惊住。
“就这么淌水过去吧!”程怀憬轻快地道:“这路,你走得,他走得,是人都走得!为何偏我走不得?”
他侧头一笑,两人皆赧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