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败北,宿桓有些急眼。
待程怀憬一离开程府,宿桓便低声道:“郎君,要么分头走动?这样一家家走下去,怕是到天黑也得不出个结果!”
“分头?”程怀憬回头,似笑非笑。“某初来乍到,本就脸生。倘或此次走访都委任宿先生,未免太过托大!”
宿桓又要辩,程怀憬觑着他,笑了一声。“况且此次是我等有求于他们,这礼数,越发要做得足!”
“但是这些人鬼精似的,不好弄。”宿桓欲言又止。
“是不好商量!但将心比心,”程怀憬笑叹道:“倘或你我高居于堂内,无端端地,却被人强行打秋风。还是一打就三年!借粮,借银,借药,流水般往外只出不进……宿先生,你可愿借不曾?”
“须看什么事儿!若能活百姓,有何不可?”
“是!但是,谁知道这银粮去了何处?”
宿桓一惊,倒抽了口冷气。“郎君的意思是?”
程怀憬垂下眼皮。“这几日在府衙内,某将杜知州的札记都翻了个遍,言辞间从未提及士族借粮一事。”
“但听方才程家说,分明是借过不止一次。”宿桓沉吟。“所以……?”
“所以,不知此中到底是谁撒了谎!”程怀憬负手于后,仰头看了眼天色。
晌午已过,朱门外只余裂土。地面就像是龟裂的破瓦,处处寸草不生。少年郎立在这炽白日头底下,竟显得有些萧索。
“郎君是怀疑……?”
“罢了,死者为大!杜知州已死,眼下且不去说他了!”程怀憬又叹了一声,转头对宿桓道:“到底这些人,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真,又有几分真?假,又假在何处?都须一处处仔细琢磨。”
“太费心神了!”十四郎抿唇,冷不丁插了一句。“倘或一家家走下去,谁都不肯说真话,可怎么是好?”
“世人说话,十句话里头总有一句两句是真的。”程怀憬失笑。“阿四你尚不懂人心!若是要一个人十句里头,句句说假话,反倒是极难的。”
十四郎一脸茫然。
宿桓也略有些愣怔。
程怀憬见两人一脸呆样,忍不住笑啐了一口。“就凭你们这点道行,难道还能在这些世家里头讨得好?走吧!一道去龙头村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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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到得第二家,却是齐齐愣住了。
程琳送他们出来时,特地叮嘱这原家是个粗鲁武夫,程怀憬原先准备着在府门口就叫人用乱棒轰出来。不曾想,到达那里,居然是茅屋野舍,颇有些雅趣!
程怀憬特地留意观察,只除了不曾有士族常见的松柏梅,其余倒还算齐整。
在原家巍峨门楼前,专程搭了三间草屋,迎面还有个栅栏,里头居然还养了几只鸡,咯咯咯拍打着翅膀走动。在这庶民连草皮都吃不上的地方,此处像是世外桃源。
程怀憬正在四处打量,就见一个赤脚汉子手中端着个簸箕出来,口中咕咕作响。“咕咕咕,都来吃米啦!”
那几只鸡立刻扑扇着翅膀,飞快扑过去。
程怀憬便朝那人拱手。“敢问,原子竺先生可是住在此处?”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冷笑。“你又是谁,打听他做甚?”
“某姓程,是新上任的知州……”
刚说到这里,那莽夫冷不丁将簸箕往地上一扔,恨声道:“又是个来打秋风的!去去,一边去!”
十四郎手按剑柄,冲上前,半个身子挡住程怀憬。单眼皮一撩,凶狠地瞪向那人。
簸箕洒出来的米粒四处飞溅,哗啦啦,大半扑在十四郎的青灰道袍。
宿桓在旁边也发了怒。“人都吃不饱肚皮,你倒有心情喂鸡!”
“天生万物,人如何就比这些鸡子儿高贵些?”那人却傲然冷笑。“况,大道无情,这又有何错处?!”
“你!”
宿桓不料他自个儿能曳尾于田垄之间,高唱着道在屎溺,眼下居然来了个比他更横的!直接说了句大道无情。
擅清谈,论机锋。这人须是个好手!
程怀憬了然一笑,躬身长长地行了个礼。“学生见过原子竺先生!”
那人微微一愣,随后冷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如何识得我便是原子竺?”
“好说好说!”程怀憬抬头,入鬓长眉轻挑,笑了一声。“原先生修道已臻化境,岂不是很好认?”
“化境?”那原子竺却不肯受这抬举,直接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随后转身就要往屋内走。
“只是,”程怀憬拖长语调,静静地立在原处笑了一声。“高屋朱门之下,先生建了个茅屋,岂非又太过刻意,反倒落了痕迹?”
原子竺脚步一顿,回首望过来,眼神不善。“呵!小小年纪,你又有何高见?”
“道却不与长者言!”程怀憬负手于后,傲然一笑。“甘罗十二拜宰相,子牙八十投文王。先生何必欺某年幼?”
“哦?”原子竺来了几分兴致。“那你且说说,今日你来了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某初来赴任,自当各处走访走访!”
原子竺听了他这话,脸色就又不好看了。回身撸起袖管,忿忿然地指着程怀憬鼻尖骂道:“民不聊生,士族即将被迫迁徙,此处早已变作盗贼之地!你倒还记得这些繁文缛节。俗子!俗不可耐!”
“人食五谷,如何能不俗?”程怀憬笑道。“况,无论俗,还是仙,都有个人字。无论修何道,总须以人为本。”
原子竺皱眉。
程怀憬上前半步,又笑了一声。“某今日依礼而来,原先生倒是百般讥讽!不知先生对某到底有何不满?”
“倒谈不上什么不满,”原子竺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只是你这一番寻访,又有何益处?”
原子竺说着长长叹了一声。“淮地自去年秋,便已闹灾,但是那位杜知州,却只记得来士族借粮!百姓放着良田不耕,反倒各个儿啸聚山林。到处匪患猖獗,他不去管,只管勒索我们这些士族又有何用处!”
这是第二次,程怀憬听到了与前世史书所记载截然不同的内容。他挑动长眉,满脸诧异。
“怎么,你不知晓?”原子竺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冷笑道:“是了,朝廷自然只是为着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民不与官争,某今日也不想与你再争论。你且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