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琳顿时厉声喝断。“呸!那姓杜的当然不是个玩意儿!可这位新来的小郎君……”
“新来的小郎君,难道就不是长安城派来的?”原子竺冷笑,然后霍然起身。
踱步声不断。
原子竺焦躁地走动,眼风四处打量寻找出路。
“呵!”程琳满肚皮不痛快,掀起长须冷笑道:“原兄这是打算要跳崖?”
“都省省!”韩家郎主又叹了口气,一脸倦容地打圆场。“小心隔墙有耳。”
这句话说完,碎石坡一片寂寂然。
居然当真没了声息。
程怀憬在山石后头听了满耳朵,心下越发寒凉。——为何杜知州会把稻谷换成熟米?
他既爱民如子,为何要做出这等事?他若不爱民,为何却又自行投了缳?究竟这背后……
就像电光击打在火石壳,嘭地一声,燃起大蓬山火。程怀憬蓦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长眉下桃花眼冰寒。
秦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也来了,正站在他身后。此刻见他望过来,便将大手轻搭他肩头,以目示意。
程怀憬微一点头,随后便随秦肃走了出去。
宿桓与十四郎还待要跟,月南华却将白铜烟杆往前一伸,拦住了二人,无声冷笑。
秦肃领了程怀憬,足走出五六十步后才停下,在寂静山崖前立住。再前头就是绝壁了,晚间风声很大,秦肃的声音也像是夹杂着两世的冰雪。
“朝廷本就是要将此做成死局。”秦肃背对着程怀憬,一身白狐皮大氅在夜色里耀眼的像是落了雪。
“孤前世来到此处,起初也不甚明白。直到一年半后,有次军帐内俘获一个小儿。那小儿只得七八岁,口中高声叫骂官府,又骂朝廷。”
秦肃转过脸,静静地道:“那小儿曾说,官衙将稻谷换了,存心叫他们死。但那时候孤已经杀红了眼,竟然没再仔细问下去!想来,总是孤的错。”
“王爷——!”程怀憬语带颤抖。“王爷的意思是?”
“孤是先帝独子,”秦肃静静地又径自说下去。“在宫中受尽欺凌,只熬到十一岁,随后便被当今派往北地出征。十一岁,呵!”
秦肃自嘲地笑了一声,鹰眸半眯。“那时候就连个老兵油子都能欺负孤!直到十三岁那年,孤只身一人,奉军令奔入敌营夜袭。那次,孤九死一生,伤了几百个蛮子兵。从此得以在行伍里头立足。”
秦肃微微摆手,止住程怀憬,又道:“再后来,十六岁孤得以开府。那时孤早已想明白了,当今原本便容不得孤。这天下间龙椅只得一把,但是他自家却有九个儿子,再加上孤这个先帝独子,夹在里头,不尴不尬。他们父子十人,早就将孤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务必要除了去!”
“可这与淮地何干?”
“当今既爱惜名声,孤又远在江南,总须借着某处、或者借着谁的推手,将孤这根肉刺给除了!”
秦肃顿了顿,再次冷笑。“只是孤原先也没想到,当今居然如此大手笔!毁掉淮地这座重镇城池,逼的百姓皆叛,无粮无米无兵……这局,原是前世的死局!只是为了送孤一人下黄泉!”
“王爷!”
程怀憬声音又颤了颤,随后,突然间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几步,与秦肃并肩而立。
迎着风,两人身上衣衫皆翻飞不已。程怀憬定定地看着秦肃在月色下的暗影,突然踮起脚,抬动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抚上了这人冷硬的眉目。
秦肃微微一怔,看着他像是有些茫然。
程怀憬心内一阵酸,又一阵软。半扬起脸,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王爷……!”
鹰眼动了动,大手覆在少年手背。掌心郁热,粗糙的薄茧子擦过肌肤。
程怀憬仰头,长久地凝视月下的秦肃,目光一瞬间也有些痴。在跨越生死幽冥后,他终于能将前世那些卡死在喉嗓的话语,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历来王权之争便是你死我活。王爷生来就在这个位置,迟早会有这场血战。”
“是啊,连先生你都明白!”秦肃自嘲地一笑。“可惜孤那些年,都叫乌鸦啄瞎了眼!竟然一直不省得。”
“现在明白也不迟!”程怀憬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可惜了这淮地一城的百姓!”
两人默然不语,像是连月色都忽然凄厉,如同遍地闪亮刀锋。
“眼下先生打算如何自处?”
“既不是天灾,那引水灌渠总还是可行的。”
“何来的水源?”
“过河滩口,某发现路口下的淤泥微有水迹。再往下掘个百尺,必有清泉。”
程怀憬抬头,一双桃花眼在月色下亮的惊人。
“只要有水,地裂便可治!又无蝗灾,只须寻来稻谷种子,来年春天此地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却怕没有稻种了!”
“此地没有稻种,他处可多的是!”程怀憬放下手,摇摇晃晃地退开两步,然后笑起来。
“先生有法子?”
“总有人肯借的!”程怀憬又是促狭一笑。“再者,那华节度使既不肯镇压百姓,又对杜知州见死不救,想必他心里头也是清楚的很!只是顾忌朝廷那头。王爷你眼下来了此处,只须说服此人即可。”
“哦?先生打算如何说服那头倔驴?”
“那就要看王爷你……到底想不想反了!”
“你要孤反?”
秦肃诧异挑眉,笑了声,然后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程怀憬。
月色下两人并肩而立,少年声音也在甜蜜里掺了沙。像是清风卷过地面的碎石,有灰尘浮动,洋洋洒洒地漫入了眼眶。
秦肃渐渐眼底转红,笑声骤然止歇。
“以王爷如今的处境,能不反吗?”
程怀憬不答反问,然后踮脚,春葱般的指尖沿着秦肃眉眼滑下去,点住他龙筋虬结的胸口。
“王爷这颗心,怕是早就反了吧?”
秦肃一瞬间眼眸暗红,足过了三息后,才沉沉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少年春葱般的指尖,沙哑的,也像是裹了夜风里的沙砾。
“倘若今夜与孤说这话的不是先生……”
“怎么,王爷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哈哈哈!你也就仗着孤宠你!”
秦肃大笑,将少年揉入怀内,下颌轻轻地压在少年头顶巾帻。
“先生!”
过了半晌,他终于还是又将前世红罗帐底的那声爱语唤了出来。
“……是先生,也是孤的卿卿!”
这次,程怀憬没有驳。鸦羽般的睫毛垂下,颤了颤,遮住桃花眼底一片血雨腥风。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章节,基本都是撒糖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