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尘怔怔地,突然间展眉一笑。
心口大穴被人触及,程怀憬眉目间神色动了动。李仙尘这句话,又是双关。隐隐然暗指他择了燕王秦肃,表面上却只是句情话。
程怀憬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在前世无数个口耳相传的版本里,应天第一才子李仙尘风流不羁,与朝堂事无关,生平酷爱流连于花丛,又寄情山水,是个近似于传奇的人物。可如今这个传奇就活生生立在他面前,明明已经知晓结局,却仍颓然地试图与他重修旧好。
华池画舫内,李仙尘是个活的人。带有尘世间一霎即逝的鲜活。
“李兄,不,二十三郎。”
程怀憬缓缓地抬起手,按在李仙尘的手背。两人肌肤相触,眉睫内的神色风光一览无余。
程怀憬突然间不想再与他周旋,深深地叹了口气,带了与他目前年纪不相称的苍凉。
“你我今日同朝为官,你是九卿,某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绣衣。二十三郎何必如此!”
“你也知绣衣一职见不得光,专替皇家稽查臣子阴私!”李仙尘目光沉沉。
“绣衣使者,所著服饰靡丽,动辄被派往各州府,可缉盗,可镇叛,可决狱。应天立国百年,绣衣御史不足三十人。这三十人者,无一不是少年俊彦;然,这三十人中,无一得善终!”
李仙尘收住话声,借势轻抚程怀憬春葱般的手指,点漆眸底暗沉。欲.念下去了,如今徒余一片萧索。
渐渐地,唇角笑容也收住了。
“五郎,你本是个聪明人,何至于此?”
程怀憬垂眸,目光飘在两人交握的手。秦肃一袭雪白铠甲高坐于银雪战马上的身姿现于眼前,那年江南,即便是开春亦不见琼花。
“二十三郎问某,何至于此……”
程怀憬目光渐渐飘远,越过了李仙尘,越过了长安郊外的华池,甚至越过了应天辽阔的边疆,他仿佛又站在那年的燕王府门口。匾额被换了,门前街市人流如织,却都是扶老携幼仓惶逃至江南避祸的流民。
他孤零零地站在前世那年衣冠南渡后的杭城,忘了今夕何夕。
“五郎?”
李仙尘的呼唤声又传入耳际。
程怀憬回神,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殷红薄唇轻轻逸出又一声叹息。许是心口叫人按住,他难得的,今日也想与这位才子俊彦说句剖心语。
“二十三郎,为朝廷做事,或可言官职俸禄,但倘若是为了……”
程怀憬咽下后头那个词,迟疑了片刻,到底没能以黎民苍生自诩。他是个活了两世的人,他知晓大皇子秦蔺绝不是位明君。然而前世种种,须与李仙尘说不得。
说了,李仙尘也只会当作他发癔症。
“二十三郎有一言极确!某心中确实不为河间程氏,甚至不图封妻荫子。某所思所虑者,不足为人道。”
“哪怕是与为兄,也不可分说一二?”
程怀憬撩起眼皮,直直地看进李仙尘眼底,笑了笑。“某,无人可诉。”
“五郎!”李仙尘捉住他手腕,呼吸迫急,眼底再次泛出血色。“你到底有何不得已处?是不是燕王那厮逼你?是不是在淮地,那厮对你做了什么?”
程怀憬抽回手,失笑摇头。“无人迫我。此道阻且长,虽千万人,吾往矣。”
四月末的柳絮飘扬于画舫窗外,模模糊糊的,李仙尘窥见天光下立着的少年扬眉一笑。
“二十三郎,月底调令下来,弟可能不会久居长安。此行不知归处,亦不知下次相聚,又是几时。今日何不趁兴而归?”
春葱般指尖轻送,拈起几案前方才没饮的酒。仰脖,一干而尽。
“这第二杯酒,祝你我皆能遂愿,不枉少年!”
李仙尘盯着他,抬手替那对儿空杯又斟满第三杯桃花醉。碧青色酒液倾入薄玉杯底,漾了漾。酒却仍在沿着杯口外溢。
“过犹不及啊,二十三郎。”
程怀憬覆手于壶,广袖垂落在李仙尘手背,两人错身之间,抬眼朝李仙尘笑得格外粲然。
“这第三杯酒,惟愿某此生能与二十三郎以倾盖如故始,能以……君子之交而终。”
“好一个君子之交!”
李仙尘终于放下几乎叫他倾注一空的八角鎏金壶,放声大笑。
“好!今日就为五郎这句祝词,为兄当舍命陪君子!”
“承情之至!”
程怀憬拢袖,递酒杯于殷红薄唇前,与李仙尘同时饮尽最后一杯酒。
李仙尘大笑着摔碎玉杯,双手按在几案,抬起头,灼灼地盯着程怀憬。“为兄送你!”
“不必送。”
程怀憬也摔碎了玉杯,站起身,照例半垂眸,静静地笑了一声。“山河路远,且各奔前程吧!”
待转身出了画舫,身后两排珍珠帘子撞出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华池水面上粼粼地折出日光,不远处是另外几只略小些的画舫,船头分别挂出了“刘”与“丘”的灯笼。显然刘仃与丘樗已经知晓今日他与李仙尘密谈,早就准备好避讳。
程怀憬心内暗叹,恐怕他们都以为今日李仙尘是为了那段被屈负的相思,可又有谁知,李仙尘真正要开口问他的,竟然是为应天择储君。
为了他,李仙尘的确费尽了玲珑心思。
风从水上来,轻轻撩起程怀憬肩头鸦发。他似有所感,回过头,果然见李仙尘也挑开帘子出来。
说不送他,李仙尘却仍立在船头,一双点漆般幽深的眼睛遥遥地望着他。“五郎,前路诡谲,多……珍重!”
“你会护我吗?”
李仙尘怔住。
程怀憬毫不意外地笑了。桃花眼底笑意潋滟,桃夭面美到触目惊心。他站在船头风里,像是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二十三郎,你有你的家族与顾忌,所以你不能护我。”程怀憬负手而立,带笑望向李仙尘,风姿前所未有的清傲。“但是这世上,有一人会。无论前途多么诡谲难测,又或者这人间冷热交替,有一人……始终都会护我在身后。”
李仙尘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也笑了笑。“那人是燕王?”
程怀憬不答,只含笑点了点头。
“呵!”李仙尘咬牙冷笑。“他是光帝独子!历来皇家无情,更何况,他将来总是要成婚的!”
程怀憬依然不答话,又摇了摇头。殷红薄唇花朵般微翘,始终含了分笑意。
“五郎!”李仙尘声调突然转高,疾言厉色道:“他不过欺你年幼不经事!他如今不安于事一室,四处图谋,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程怀憬依然吟吟地笑着,入鬓长眉轻挑,笑意越发地莫测高深。“二十三郎,今日你既与我剖心,某便也如实以告……”
他刻意顿了顿,然后才撩起眼皮,定定地望向李仙尘。又像是在透过立在珍珠帘侧的李仙尘,遥望向更为渺远的前尘旧事。
“你道皇家无情,可历来欢愉之事,不过讲究个你情我愿。二十三郎此后……不必再言及此了!”
程怀憬最后朝李仙尘又笑了笑,拢袖拱手,退出一步后,转身朝岸边如织的李家仆从们唤了一声。“且靠岸吧!”
李家仆从们撑着小船过来,待两船接近后,又跳上画舫,划向华池来时岸边。
程怀憬在仆从接引下上岸,从柳树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风吹动他身上那件黑罩纱衣,少年眉目清俊,却再不曾回头,亦再无只言片语。
从始至终,李仙尘再不能答一个字。
只是怔怔地,扶着珍珠帘子立在船头,脸色渐渐地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李仙尘骂秦肃不安于室,不是指王爷红杏出墙啊!这句类似“一屋不扫便想扫天下”,和《后汉书·列传·陈王列传》那句一个意思,暗指秦肃想谋反。=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