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一,申时一刻。
大皇子府的参将带兵闯入禁宫,于坎牢外一刀砍了狱卒,拿钥匙放出齐玉衡。齐玉衡站在没腰深的臭水中,捂住口鼻,腕骨间铁链轻晃。
他抬起眼,微有些茫然。“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来了?”
“齐大郎,你在此处囚了旬月,怕是不知晓外头天翻地覆。”放他出来的参将边搀扶他往外走,边快速道:“江南道报了燕王病故,但是今儿个,有人看见西郊伏龙寺多了个野头陀。行迹十分可疑!虽然面目不对,但身形异常高大,与那燕王十分吻合。”
齐玉衡怔了怔,把住那参将胳膊。“殿下怀疑那人是燕王?燕王诈死?他为什么啊?”
“不光咱家殿下疑心,如今宫中禁卫军也要去伏龙寺拿他!齐大郎你武功好,殿下有个活儿交待与你。”
参将压低声音,凑近他耳旁道:“殿下说,不管那人是不是,直接杀了。”
齐玉衡诧异地扭头望着他。
“殿下意思,宁可错杀,绝不肯漏过。”
齐玉衡望着参将凶悍的脸,又望了望门口马背上的黑布包袱,浓眉下的眼睛动了动。再回望宫门朱墙,心底突生荒谬。
“家伙什都替你备好了,还有人与你同行。速去!”
参将推了他一把,盯着他翻身上马。许是刚从水牢中放出来的身子有点虚,齐玉衡在马背上回望过来的时候,脸色不甚好看。
**
申时三刻。
长安西郊伏龙寺,后山枝影横斜,秦肃冷眉厉目地站在溪水边,高大身影几乎溶于夜色。
李仙尘怎地还逗留于僧庐?!
胡僧情巳救了十四郎,替他推宫活血,又以秘法护住心间那口热气不散。桃夭客奔走于四处,去西域取证的月南华已在返回长安的半途。
他只得这片刻喘.息,却硬生生被李赟这厮给耽误了!
秦肃咬牙,再一次抬头眺望远处僧庐传来的零星灯火。隔着迢递夜色,程怀憬仍端然陪坐于李赟身旁。
他就知道!
自从乾元二十三年他于扬州柳堤掳了程怀憬,他就知晓,这人只能被锁在王府内,以权势构筑牢笼,丝丝入扣地囚住他。但凡给了这人一丝罅隙,这人便会如金跳入水,粼粼波光,冲天香阵透长安。
那些世家子,那些衣冠客,见了这人就得跟蜜蜂儿嗅见了香,片刻不得消停。
秦肃再一次摸向腰间。因扮作头陀,他眼下铁界牍箍发,腰间挎了把雪铁刀。虽不及方天画戟趁手,但将就着,还能闯一闯情巳的僧庐。
衣衫轻擦山间竹林,百十步外,朦胧夜色中有一个少年身影掠过。鼻端送入翠竹轻香,袅袅混了寒梅凛冽。
“先生?”
秦肃放下腰间挎刀,松了口气。
抬眼,星子密布的天空没有月,肌肤莫名起了寒疹。像是在不知名处,杀机四伏。
程怀憬刚用春葱般手指拨开面前青竹,下一刻,就听见秦肃的怒斥声。随后是刀剑相击声。他忙踏前半步,就见与十四郎酷似的剑客身影自溪水中拔地而起,剑锋直指秦肃。
秦肃身边早已围了七八个黑衣人,此刻又遭遇水底刺客偷袭,顿时卖出了后背破绽。
“小心!”
程怀憬脱口而出。
秦肃听见他声音,又惊又喜,蓦然拧身跃起朝溪底那刺客砍下。雪铁刀须不是他惯用的兵器!两人兵器相接,在围攻下秦肃颓势越发明显。先前程怀憬唤他时,他又露了破绽,僧袍背后叫溪底刺客划裂长长一道血口。
一盏茶过后,仍在缠斗的只剩下秦肃与那溪底刺客二人。其余刺客都叫秦肃斩杀了。溪底刺客胳膊上也中了两刀,眼见着不敌。程怀憬聚到秦肃身侧,提起手中灯笼,仔细觑那溪底刺客的模样。
溪底刺客突然间撮口清啸。啸音穿林渡水,远处亮起长蛇般的火把,竹林外响起纷沓脚步声。数百甲兵皆腰佩刀兵跑步而来,瞬息间合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来伏龙寺行刺?”
程怀憬大惊失色,提着灯笼的手指不自觉轻微痉挛。灯笼微光照在他的桃夭面,右眼睑下那粒泪痣泛起不祥的艳红。
“行刺?”
溪底冒出来的那名刺客飘出数十步,终于开了金口。他刷地撕下面巾,露出张浓眉大眼、看似毫无城府的脸。
“是你?”程怀憬面色变了。“今夜是大皇子府来人?”
“对,是官家拿人。”溪底刺客正是齐玉衡。他挑眉冲程怀憬一笑。“小程大人,这可不是行刺,哥哥劝你,还是躲开些的好!”
火把与脚步声渐近。
齐玉衡又顿了顿,扬声道:“大皇子有令,捉拿逆贼燕王归案。”
不过眨眼间,秦肃就被定为谋逆的贼人。程怀憬眼角抽搐,冷笑道:“燕王?逆贼?某竟不知,今夜这伏龙寺内,居然藏匿了这样显赫的人物!”
齐玉衡见他装傻,也不再多话,只使出神龙山轻功,又往后飘了数尺。夜风里遥遥地传来他的声音。
“小程大人,此地不宜久留。看在小师弟的份上,哥哥我不想与你为敌。”
这话语甚是含糊。
说是奉了大皇子秦蔺的命来捉逆贼,却又刻意留下片刻喘息功夫,好让秦肃逃命。
程怀憬不及细想,忙捉住秦肃胳膊,压低声音道:“王爷,你快逃!”
秦肃背后吃了齐玉衡一剑,雪铁刀锋仍在滴血。见到程怀憬为他忧虑,却扬眉笑道:“兴许只是使诈!卿卿……”
“速走!”
程怀憬见他还在装,截然打断他,把灯笼扔在地上,笼在外头的罩纱裂开,火星子燎上地面尸首与乱草竹叶。
“王爷你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眼下若是叫秦蔺拿了,他们还不知会用怎样酷烈法子折磨你!你……你速走!”
他拼命推搡秦肃。在毕剥的火星子燃烧声中,他仓促地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大皇子属军。“你走!此处我来善后!”
“卿卿!”
秦肃反倒拉住他,大力熊抱,仓促地在他发鬓落下一吻。“情巳与孤甚是熟稔,后山有路,你我一道走。”
冷不丁程怀憬就着被他搂抱的姿势,春葱般指尖在他后背快速轻点,替他止了血,随后又猛然推开他。几乎是嘶吼地道:“何方来的贼子!眼下官家来了,看你还不逃!”
秦肃怔住。
程怀憬脚尖踢起地上死人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在胳膊上砍了一刀,随后鲜血淋漓地,转身朝齐玉衡方向飞奔而去,口中高呼。“齐大人,速救我一救!”
齐玉衡离的稍远,只瞧见程怀憬气喘吁吁地朝他奔来。还没走得几步,就踉跄着摔倒在草丛。程怀憬是十四郎的“弟弟”,齐玉衡不敢当真见死不救,弯腰低头去捞他。
再抬头,乔装成头陀的燕王秦肃早已不见踪影。
“小程大人,你何苦害我!”
齐玉衡低头看向臂弯内惨白着脸的程怀憬,苦笑道:“我与小师弟各为其主,方才放你们走,你却何苦……”
齐玉衡觉得冤。他给了秦肃与程怀憬道别时间,已是他尽力了,但是程怀憬故意伤了自个儿,怕是回头小师弟得找他拼命!再者,这伏龙寺内外都已布下天罗地网,燕王再强悍,负伤后哪能与上千人为敌!
齐玉衡咽下后头的话。
就算秦肃能跑出这片竹林,天一亮,宫中派出的人就会烧山。旻皇后亲自下诏,命宫中禁卫军搜山捉人。大皇子府的这些人,不过是先锋。
但程怀憬伤了,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叹了口气。“小程大人,我先带你去包扎伤口。”
死去的那些大皇子府刺客是真的刺客,只为了杀秦肃而来。依照大皇子意思,抢在旻皇后前,直接把人杀了,以免夜长梦多。可是他齐玉衡不光是刺客,更是皇子属司马,是个朝官儿。他须还得善后。
齐玉衡抱起程怀憬,转身艰难地朝伏龙寺走去。他也伤了。那些刺客死了。鲜血淋漓,落在伏龙寺后山。溪水渐渐染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