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
李仙尘在回府路上撞见大批禁卫军出城。快马成批飞驰于夜色中,煌煌赫赫地挂着宫中金牌,在空荡荡的城外一路往西。
李家马车避居于道侧。李仙尘撩开帘子,面色煞白。
“速去看看,宫中这是去何处捉人?”
“郎君?”
“速去!”
“是!”
马车内置放着冰桶,又熏着香,李仙尘却平白无故地惊出一身汗。顿了顿,又催促道:“先不回府,去兴庆坊大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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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初。
秦肃自山崖跳下,撕裂僧袍在肩头打了个长而斜的绑带,背后剑伤又渗出血来。
他抬头望向伏龙后山,嘴里嚼了根草叶,搜山火把仍隐隐绰绰地闪耀个不休。今夜是何处走漏了风声?
他虑及程怀憬,又担心胡僧情巳叫人掳了。倘或十四郎有个好歹,月南华那厮怕不是得找他拼命!
要紧时刻,月南华那厮怎地无影无踪?!
秦肃呸地一声吐出嚼烂了的草根,几个起落,黑鹰般消失于茫茫夜色,直奔下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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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刻。
秦肃在下山处遭遇数百禁卫。长期宫掖出来的都是高手,压根不顾排兵布阵,张弓搭箭,嗖嗖嗖,箭矢如雨般朝他飞奔而来。
秦肃左右支绌,半盏茶后便在腿部中了一箭。
“上!”
旻皇后给的口谕原本是要活捉,但禁卫们在出宫前就与大皇子府兵掐了一架,憋了满肚皮闷气。再者,大皇子亲口对他们允诺,只管捉,不论死活。若是回头圣人怪罪,自有他来承担。
明面儿上,旻皇后是女主柄政,可天下人都不是傻子!大皇子是铁上钉钉的太子,应天的储君,是个带把儿的儿郎。将来这龙椅,总归还得归他坐。
所以宫中这对母子争权,禁卫们与大皇子府属官却合作的天衣无缝。大皇子府扛着火把搜山,禁卫则专堵路。
堵住了所有出口。
今夜的长安西郊,就是张铁网,任凭一只鸟,都须不能飞出他们掌心。
一支尾带红缨的长矛刺入秦肃小腿腹,在原本的伤势中加深裂口,先前扎入的箭矢被长矛割断,摇了摇。长矛带钩,尖钩拔出时,扯出条缕碎肉。
秦肃闷哼一声,扭头用雪铁刀又架开攻过来的两个禁卫。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想要逃,倒挂成片铁蒺藜的罗网兜头罩下。
“捉住了!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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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
程怀憬斜倚于僧庐榻上,左手枕头,觑着齐玉衡老老实实地又给他右胳膊换了次药。
灯下弥漫着药的苦味。
“你们这神龙山的药,不及桃玉膏。”
齐玉衡听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当谁都能有小师弟那个好运气!从前不羡山城主上山,就单喜欢点他一人伺候。这根木头不知走了什么贵人运,师父也宠他!”
然后看了眼另一边榻上死气沉沉的十四郎,叹了口气。“可他偏对你死心塌地,不光把还魂丹给你吃了,还连自家的命都搭进去半条!”
盘膝闭眼守在十四郎那侧榻前的情巳闻言睁开眼,望向齐玉衡。“神龙山秘术虽说能起死回生,却甚是阴毒。这位,”他瞥了眼十四郎。“割开自家血管,以鲜血哺喂于贵人口。幸亏贵人体质底子不错,不然,怕是会连续搭进去两条人命。”
“他必不是头一回做了。”齐玉衡摇头叹了口气。“从前拆招时,也曾见他腿上有伤,像是自家割的。问他,他却打死不说。”
齐玉衡不方便说,还魂丹本就须混杂活人鲜血炼制。师父再疼他们六个,一人也就只得了一颗,是给他们保命用的。在十四郎后,金道人再不肯收徒,便是觉着这规矩不好。
折阳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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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尽。
李仙尘匆匆地追入大皇子府的书房,难得见了焦虑。“殿下,伏龙寺中究竟出了何事?”
秦蔺自案头抬眉,温声笑道:“二十三郎修的是八风不动,今夜刮的是什么风?竟然能惊了二十三郎的心。”
李仙尘不接,直截了当地道:“臣今日也去了伏龙寺,倘或那处有甚祸事,到底是何事?”
“哦,你今日……确是约了胡僧清谈。”秦蔺笑的胜券在握。“二十三郎近日酷爱谈经论法。”
李仙尘垂下眼皮,左腕黑莲子念珠发出轻微响动。“要怎样,殿下才肯说?”
秦蔺搁下笔,从容起身,踱步至他身边。良久,笑了一声。
“予自乾元二十三年春,便一直有意接交二十三郎。可惜,二十三郎是位名士,财帛不动心,只爱美色。予自问,对你这位妻兄,也甚是尊重。为二十三郎费心谋划,又可惜,二十三郎依然不为所动。”
李仙尘垂下眼,自嘲一笑。“殿下所求,不过江山。臣是个俗人,所求者,微不足道。”
他顿住,终于正视这位帝国皇子。点漆眸底亮起郁郁的火。
“臣只求,殿下能够对伏龙寺那人……网开一面。”
秦蔺直直地望进他那双点漆眸眼底深处,话语渗出森寒。“今日在伏龙寺与你们端茶的那个头陀,便是诈死的燕王!你让予对他网开一面?”
秦蔺踏前一步,仰起头,直视李仙尘。“小李大人,你置予于何地?!”
李仙尘怔住。片刻后,习惯性地垂眸捻动腕间数珠。是了,自然是那人。原来今日程怀憬去伏龙寺,并不是为了遇见他,而是与那人有约。
李仙尘心底苦涩弥漫,唇间吐出的话语却分外冷淡。“殿下是中宫嫡子,既已占了高位,何必亲手去做这些事。”
顿了顿,撩起眼皮,神色淡淡地道:“这些事,不该由殿下来做。”
“那谁会去做?”秦蔺咬牙冷笑。“你不肯,卫尉称病,府中诸位先生都劝予忍耐。忍耐,忍耐!予忍了他二十二年!他一日不死,予一日不敢安枕!”
那只素来养尊处优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恶狠狠揪住李仙尘衣领。
秦蔺怒道:“此人必诛!无论是谁来求情,予都不会放过他!”
李仙尘久久地凝视这样陌生的大皇子秦蔺,心底忽生倦意。他躬身,不着痕迹地退开一尺。“但凭殿下所愿!臣只求,伏龙寺里另一人,不受株连。”
“呵!予不追究那位程家五郎,你就愿意归入我麾下,任凭差遣?”
“臣能。”
“当真?”
李仙尘撩衣下跪,左腕骨挂的念珠咔咔轻响。他生平第一次恭谨地跪人,跪的是未来帝国的主子,面色平淡,话语声也很淡。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臣李赟,愿为殿下执鞭坠镫。从今往后,惟殿下马首是瞻。”
深夜王府书房内,秦蔺一言不发地望着跪地匍匐的李仙尘。良久,弯腰扶起他,唇边笑意森冷。
“果然不愧是我朝第一才子!二十三郎为情字折腰,好,甚好!予……允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杨绛
ps:我个人很喜欢杨绛,就像喜欢一个少女那样喜欢她,就像……收藏的目录里仅剩下唯一一人那样喜欢她。所以这章借用了她的原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