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一匹大宛马绝尘狂奔。
旬月前,月南华终于在西域沙漠边陲找到私自与应天.朝官交易的胡商与牙子,循着名姓住址查过去。牙子是中原人,见势头不好,早就阖家远遁。只剩得那个胡商,家大业大,住在西域最大的银琼玉城。月南华夜间翻窗跃入时,那胡商正在往炭盆里烧纸。胡商仓惶自杀,却不及咽气,眼睁睁地瞪大惊惧的眼,看着月南华探手从他喉管内取出羊皮卷。
羊皮卷内,是最新一份与大司马石广交易的货物清单。
**
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子时二刻。
月南华怀中揣着这份染血的、西域与大司马石广交易铜矿的证据,飞马狂奔向长安西郊的伏龙寺。
沿途所有桃夭客纷纷留下记号,告诉他,十四郎病了。不,是快死了。
月南华一袭猎猎红衣,脸上覆着黄金面具,狭长的猫儿眼内只余下恨。他恨程怀憬,恨其拖累了十四郎。他又恨十四郎,到了这步,依然为了程怀憬不惜去死!
在离开长安前,他分明见十四郎一脸淡定地与他说,无须旁顾,他只须去西域办好程怀憬犯病前交代他的事儿。至于程怀憬的心疾,先前都是十四郎拿神龙山的还魂丹治的,调理些时日,就会好。
如今程怀憬是好了,他在西域的差事也办的漂亮。可是十四郎居然快要死了!十四郎从没告诉他,这次治好程怀憬的代价,须以命换命!
凭什么!
他死了,他怎么办?
月南华在伏龙寺外弃了马,足蹬云靴,飞入僧庐内。红衣掠过层层禁卫兵与皇子府甲兵时,足下片刻不停,怀着满腔怒火与郁燥,使出了毕生所学。黄金面具磕在脸上,手掌翻飞如云舞。每一掌,或碎裂对方喉骨,或穿透软甲刺入心脏。
云舞尽,横陈一地尸首。
数百步外,那匹陪他星夜奔驰数千里的大宛马直至此刻,才缓缓跪下双蹄,悲鸣一声后颓然倒地,嘴边冒出带血白沫。
月南华一身血腥味冲入僧庐,柴门轰然倒塌。他立在佛寺内,眼底却宛若地狱修罗。
“把他给我。”
程怀憬与齐玉衡停止谈话,静静地望着他。齐玉衡脸色变了,伸手取腰间长剑。就连坐在角落里的胡僧情巳都有些吃惊,拍了拍僧袍,打算起身。
月南华只候了一息,便快步闪至榻前,弯腰抱起十四郎。十四郎经这许多汤药灌下去,又有情巳替他推穴,朦胧已恢复了些意识。
“……阿月。”
声音极轻微。
月南华正俯身抱他,听到这句,狭长美目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所有的冤屈不平,在抱起怀中这个人后,尽数都化作柔情千万缕。“你可觉得怎样?”
十四郎仍闭着眼,惨淡如金纸般的脸眉目平淡,唇角却微微掀起。“……你来了。”
“嗯,我带你去月氏国!”
十四郎阖上眼,没有说话,手指却下意识扣扣索索地摸索,直到月南华主动握住了它。那只自幼习剑的手终于安生了。
牢牢地扣住月南华的手,十指交握。
月南华拦腰抱起十四郎后,转身看了眼程怀憬,气略平了些,目光却依然充满挑衅。像是在宣告这次最终的结局般,他探手入怀,将他费尽千辛万苦从西域得来的羊皮卷扔到程怀憬脸上。
“你要的东西!”
程怀憬弯腰捡了,随后垂下眼,静静地道:“是某屈了阿四。月城主若是要怪罪,某……无话可说。”
“我怪你作甚!”月南华冷笑。“是他自家愿意为了你去死!”
这话太过负气。
程怀憬却不能驳。在明白阿四对他的心意后,他越发觉得尴尬。顿了顿,又道:“今夜城主闯了伏龙寺,一身血味,想必城主是不会再留长安了。”
“便是用金銮车来请,我也不愿留!外头的人都叫我杀了!若是应天皇室有怨,只须下战书去我月氏国。我月氏族人若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我帐下臣民!”
“好!”
程怀憬下榻,走到月南华身边,静静地朝月南华躬身施了一礼。“月城主待阿四,如珍宝。某远不及!望城主今后,亦能善待阿四!”
“那是自然!”月南华傲然地抬了抬下巴,甚至对这话有些不屑一顾。
程怀憬举目望他,片刻后撩衣,跪地匍匐。郑重地,再次朝月南华行了个士族大礼。“某替河间程家,替阿四,谢月城主!”
“……你这是做什么!”月南华意外地望向程怀憬。
“阿四名程怀龙,乃河间程氏七房养子。他四岁到我程家,族内排行第四,七岁入神龙山。二十一岁,为了我这个程家嫡子,搭上了半条命。他不欠我程家了。他此后,何去何从,但凭他欢喜。”
月南华怔住。怀内十四郎艰难地扣住他手指,眼睫轻颤,似乎想要睁开眼,却总是力不从心。两人手指扣在一处,月南华能清晰察觉到十四郎的颤动。
月南华不愿再节外生枝,言简意赅地应了。“好!”
他转身,抱着十四郎就走。
齐玉衡终于踉跄抓起了长剑,横身拦在门口。他先前行刺反被秦肃伤了,赤着上身,鲜血从包扎处不断往外渗。眼下他拄着剑,扬眉笑道:“城主与我神龙山小弟子有私情,想必师父他老人家还不曾知晓。”
“关你屁事!”月南华不屑一顾。
“于私,我是神龙山大弟子,城主怀中抱着那人是我小师弟;于公,我如今在大皇子府任差,城主方才杀的那些人,须是我麾下的兵。城主见谅,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就凭你?”
月南华冷笑着欺身上前,红衣如同漫动的血,飞快掠过齐玉衡身侧。叮地一声,齐玉衡手中的长剑便坠落在地。
“看在金道人的面上,今夜你对我拔剑,我不计较你冒犯。再有下次,便是金道人与你师门宗祖们亲至,我亦会杀了你!”
话语遥遥地凭借夜风飘入僧庐。月南华早已使出绝世轻功,抱着十四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僧庐内三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程怀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匆忙,路过齐玉衡时只留下一句。“大皇子府来的人都死了,你若是能走,也早些回去交差。”
“你去何处?”齐玉衡忙拽住他衣袖。
“去救人。”
“救谁,那人须是你碰不得的!”
程怀憬扭头看了齐玉衡一眼,殷红薄唇微分,笑得粲然。“晚了,我与那人……早就打碎成泥揉入骨,分不清了。”
这话缠绵悱恻,又瘆人。
齐玉衡怔怔地松开手,望着夜色里脊背挺得笔直的程怀憬背影。良久,回过头,看向仍不声不响立在原处装死的情巳。
“我佛慈悲!”情巳诵了句佛号,立掌垂眸。“小僧今日造了大业果,须去殿后诵经忏悔。”
说完,行云流水般走了。
齐玉衡茫然地看向人去楼空的僧庐,又耸动鼻翼,深深地嗅了口夏风里浓重的血味。头一遭儿,对于师父让他下山历练这件事,觉得真他妈心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