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六月初四,辰时。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门前青灰色砖地。兴华坊内外人烟稠密,程怀憬的马车走走停停,从坊门到二皇子府,走了近一盏茶的功夫。
“郎君,今日来瞧二皇子的不少。”杨家仆低声道。
程怀憬从斜挑的车帘望过去,二皇子府前排了条长龙。因为昨日在宫中诸位皇子几近于撕破脸皮,朝臣们陆续开始走向各自家族所择之人。
博陵崔家这些年,在朝内得罪人不少。况且渌帝所食丹丸散有毒,中宫很难撇清干系,便有原来摇摆不定的,如今也开始往二皇子府跑。
程怀憬撩衣,在伞下笑了笑。“无妨,左右无事,咱们也去排个队。”
他缀在蜿蜒队伍的最后头。
**
一个时辰后,程怀憬撑着四十八骨新赤油伞,终于如愿递上了名帖。
旁人都是由仆童伺候着,他独自衣带当风,抬起脸,眉眼便是丹青妙手都描绘不出三分。
二皇子府门童瞬间识得他。
“是御史台的小程大人吧?二殿下惯常念叨着您。早知道是您,咳,您就不用在雨中白白候了这许久!”
程怀憬动了动眉眼,好脾气地一笑。
他入府时,迎面就撞见郭捷敞着常服踏着高齿木屐匆匆走来。人还没到,语笑声先响起。
“哎呀程五郎,这是什么好风将你吹来了!”
程怀憬立定脚,施施然行了一礼。“听闻二殿下抱恙,特地来探望。”
“表哥这个,”郭捷欲言又止,直到走近了,挽起程怀憬的手,附耳轻声道:“他是在宫里头叫九皇子踹了一脚,摔了。”
程怀憬微怔。
“所以憋了一肚皮气,待会儿见了,若是言辞惫懒,那是他心情不好。五郎莫要多心!”
程怀憬忙带笑谦逊道:“多亏小七郎教我!”
“你我二人,还谈什么彼此。”郭捷笑的热情,他原本阴冷的面相也显得略暖。顿了顿,又极轻声地嘱咐了句。“表哥不喜旁人称他二殿下,直接呼殿下即可。”
待到了病榻前,二皇子秦戎正斜躺着吃葡萄,额角贴着大块膏药。见到他俩,呸地一声吐出几颗葡萄籽,立刻有黄门跪着拿水晶盘去接。有一颗葡萄籽落偏了,那黄门忙起身一跳,半个身子扑到地上,怀里水晶盘与葡萄籽却护的极好。转脸笑嘻嘻对秦戎道:“殿下,阿奴幸不辱命!”
秦戎带笑啐了他一口,抬脸道:“哟,这不是名动长安西市书坊的程五郎吗?来,看绣凳。”
程怀憬生得太夭美,乾元二十三年他初到长安后,众丹青妙手云集西市书坊,曾打过一个赌,若是谁能描绘出他神采,便可得笔彩头。众人筹了三百两银子作彩头。如今彩头越开越高,已经达千两之巨了!谁也没能捧回那笔银子。
所以秦戎说他是名动长安西市书坊。
这事儿郭捷也知晓,见程怀憬睁大眼茫然不解,忍不住失笑。“表哥这是在夸你。”
“下臣多谢殿下赞誉!”程怀憬从善如流地行礼。
“倒实诚人!”
秦戎懒洋洋抬起半个身子,纡尊降贵地道:“听说,你如今也在御史台?”
“正是来请教殿下!这事儿,十有八.九会交予绣衣。如今当朝只有臣一个绣衣。”
“哦?有意思!母后这事儿怎么想的?”秦戎呲牙笑,目光略带嘲讽。
“是臣自个儿找圣人求的。”
“呵!这就更有意思了!”秦戎顿了顿,笑容依然带着刺。“倘若这案子当真交予你去办,你打算怎么查?宫里头,你伸的进去手?”
“所以要仰仗殿下!”
程怀憬姿态做得十足,秦戎倒也没再难为他,留他吃了盏茶,便约略交代了几句,总之是受了他这份投诚。临了,又嘱咐郭捷亲自送他出去。
“表哥很欢喜。”郭捷笑容又更热情了三分。“五郎到时凡事有不决,可转告仆,仆代为转奏,务必将这案子……铺成五郎的青云梯路!”
程怀憬敛眸,安静地笑了笑。
**
未时。
程怀憬与李仙尘在朱雀大街悦来馆如约会面。雅室内静悄悄的,四周垂着珠帘,又放了冰桶。仆童们跪坐熏香,然后陆续退下去。
“五郎,你当真决意查大司马?”
“石大司马与卫尉素来有旧。但眼下宫中风云起,荥阳郑氏、范阳卢家、南阳郭家等无一不虎视眈眈,只有石家……”程怀憬垂眸道:“石家是我朝新贵,掘起他,又能有万金豪富。大殿下必定极欢喜。”
李仙尘捻动数珠,眼皮轻垂,半晌不言语。
“况且,八皇子在深宫,听闻也不太.安生。”
李仙尘终于抬起眼,苦笑道:“五郎倒是消息灵便。”
“弟还知晓,二十三郎为了弟,去大殿下府中投诚。”
隔着琳琅宴席,两人目光于半空交错。程怀憬静静地望着李仙尘,桃花眼中微光潋滟,说不清,道不明。李仙尘捻动数珠的手指捏到发白,咔嗒一声轻响,竟然捏碎了颗念珠。
“二十三郎……”程怀憬眸底水光微澜,似乎是有泪。
他迅疾垂下眼,顿了顿,才抽了抽鼻息道:“弟感念二十三郎大恩,虽不能报之以琼瑶,但……”
再次欲言又止。
李仙尘却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一笑。“你让我拿着这份羊皮卷,去找大殿下?”
程怀憬不言,只默认。
李仙尘又点了点头。“是了,为兄拿着这密信去,大殿下必定欣喜若狂。不出三日,宫中就会拟诏彻查。两案齐发,无论八皇子有什么想头,眼下都自顾不暇。少了个对手,又轻易得了石姓万金家财。良谋,确是良谋!”
“二十三郎通透。”
李仙尘凝视眼底微红的程怀憬,抬手越过席间,指腹在他眼尾轻柔地捻了捻。就像是日常在捻动佛珠,又像是,夜夜在以神魂描摹此人发丝衣角。
无限缱绻,欲.念汹汹。
程怀憬微侧脸避开,略有些尴尬,眼尾越发红的妖异。熏衣的寒梅香在这精舍内,幽渺张皇。
“五郎,”李仙尘哑声笑了笑。“就算你只是哄我,为兄……也很欢喜。”
程怀憬跪坐前移,巾帻下鸦发掉落一缕,不经意轻擦过李仙尘肩头。蓦地被李仙尘拽住,扯的他诧异回眸。
“五郎。”
李仙尘声音哑的不成样。
程怀憬静静地就着这姿势,从怀内取出香囊、名册与羊皮卷,逐一摊开放在席前。他每放一样,李仙尘眼底的光彩便黯淡一分。
“……好,为兄去做。”
程怀憬暗自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