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城南,有间书局。
裴宛抬头看着匾额上的四个泥金大字,驻足。
檀泷小声道:“这就是刘庆探查到的地方,那些话本的源头,都由这里供发。”
刘庆是个莽汉,来书局这种地方探查,扮作什么都不像样,自然这差事就落到檀泷身上。
“回头叫刘庆继续盯着路家,加耗就是个口子,从这里撕开,所有的账目都要拿到。”
“是!”
裴宛眼神低低垂下,扇子一打,迈步进去。
……
“小公子要出诗本?”
书局掌柜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身量,不同寻常书生一般戴儒生帽,反而用一顶珍珠冠攒着头发,穿一身长春色的浣州纱袍,足踏泥金靴,颈上带着金项圈,手里握着一把梅箓竹折扇,摇啊摇,很是矜贵的样子。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的富贵公子,诗才大约是没有的,想出书搏一个虚名倒像是真的,这样的二世祖掌柜的见的多了,虽然心里很是不屑,但面上仍极为殷勤的招待:“不知道小公子想出什么书哇?诗稿可带了没?”
那小公子一扭头,示意仆从,一个大个子书童便上前,从衣襟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本诗集,递过去。
掌柜的翻了翻,这诗稿大约是经常翻阅写就,纸都卷边了。每页都题着一首诗,或五言,或七言,有叙事的,有抒情的,有咏物的。
瞪着眼睛读了两篇,滥用典故,獒牙诘曲,掌柜的在心里骂了几句狗屁不通,脸上仍旧笑着,慢悠悠对他们道:“小公子呐,恕小老儿直言:本来无诗才,何必写诗来,废纸又费钱,何苦来哉!”
那书童一听,圆睁一双猫眼,欲与掌柜争辩,那小公子一折扇挡住他,十分好脾气的笑道:“掌柜偏见,若因有才才著书,世间唯剩孔与朱!竟连你这书局都不用开了,老百姓也没个闲书消遣,岂不无趣?”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掌柜顶瞧不上这些朽木,刚要挥手打发走,却听见书堆里冒出一句诘问:“好个狂妄小儿,这世上除了孔朱,其他人难倒都是敷衍著书不成?”
裴宛往声音来处去看,只见一个半老夫子盘腿卧在书堆里,头簪白笔,膝头摊着一本书,举着个水精圆片照着看。
“怎么不是敷衍著书?”那小公子在书局里悠悠然转了半圈,随手捡起摆在正堂中的几册书,翻了翻,点评道:“《靖雍诗话》,前朝出过什么大诗人麽?满篇读来一色儿的‘凭栏’,这个也‘凭栏’,那个也‘倚阑干’,天底下多少木头够他们凭的?”
他又捡起一本《晖春堂笔记》,啧啧一声:“这本,前朝晖帝潜邸之作。嚯,一百二十篇,十有六七都在写乡间小寡妇的逸闻,依我看这书也别叫什么《晖春堂》,干脆就叫《寡妇传》罢了!”
他仿佛越说越上瘾了,又指着一本《敬德皇帝南巡记》,笑了笑:“这小人书就更可笑了,通篇杜撰,唯有两句话还算是有些道理。诗也写的忒白,‘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要这也算是诗,凭什么我的诗不能付梓?”
这几本书摆在正堂,自然是读书人流连翻阅最多的,被他说的一文不值,那掌柜的骂他大放厥词,脸已气得涨红,差点一口气捣不上来。
那老夫子却来了精神,一挣扎从蒲团上坐起,哈哈大笑:“老陶,怕是瞧走眼了,快把他那狗屁不通的诗稿拿来我瞅瞅!”
掌柜的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公子哥儿,把诗稿恭敬的奉给老者。
老夫子翻阅审读,连读了两篇,眉毛都皱在一起,那掌柜的牙缝里憋出冷笑,一脸“你瞧罢”的表情。
“关山融晚月,清辉映骨笛。半生无疾苦,十年抵做奴。”
老夫子打量这小公子通身的富贵浪荡派头,笑道:“你小小年纪,生在金银窝里,还懂得写‘十年抵做奴’?别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话音一落,那小公子尚没说什么,他那高个儿猫眼书童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小公子胸前折扇摇的欢,挑眉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我若天天写金鞍银马,不跟那起子‘凭栏’的一样了!”
老夫子听了,竟也不恼,反而抚掌赞叹。
那掌柜的在一旁哼哼:“这派头,跟您年轻的时候一样。”
老夫子指着那册《敬德皇帝南巡记》问道:“小公子,你刚说这本书尚有两句话说得倒还有些道理,不知是哪两句?”
小公子扬眉,倨傲的很:“你瞧不上我的诗,我为什么要同你论这些?”
老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小老儿不才,正是这书的著书人。”
那小公子这回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一通,面带犹疑:“白先生?画没骨花的那位?”
“正是我呐,画画是副业,吃饭的行事,写书才是我毕生所爱——不信你问他!”
他一指书局掌柜。
掌柜冷冷的道:“小子,今儿是你运道好,碰上活的诗仙了,还不恭敬点!”
白丹青摆摆手,示意不必这样,对那小公子道:“这里谈不尽兴,咱们另找地方。唔,不知小友怎么称呼?”
那小公子也是个伶俐人,见台阶就下,一拱手,“晚辈姓费,小字慎之,不敢与先生称友。”
白老蒲扇似的大手拍着他单薄的肩膀,曳着他往前走:“慎之小友,你那诗写的确实废纸又费钱,我有一处好地方,保准你去了待上三五个月,不说日有进益,也能脱出‘凭栏’之辈!”
说着,一老一少,相携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