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即便过尽千帆,每每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时,我依旧会潸然泪下。九叔,这一世,无论前方多么险阻,我都会奋不顾身地来到你身边。
我愿徘徊在灯火阑珊处,守望着你。
——宝绒手札
夜如泼墨,似坠入男人眼底,晕染出深不见底的潭色。
他问:“九叔是谁?”
再次提及这个话题,林宝绒略有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没有九叔,若是有,也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
“哦?”
男人忽然变了腔调。
林宝绒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即便订了亲,她还是无法对他完全坦诚,毕竟,她不确定他是否测测底底爱上了自己。
“闻晏。”她严肃地唤他。
闻晏不再慵懒,认真凝睇她,“你讲。”
林宝绒试着问:“你喜欢我吗?”
她不敢讲出“爱”这个字眼。
怕失望吗?
她说不清楚。
闻晏看着她,“我不是回答过么。”
那一次在书房,他的确承认喜欢她,但那时,林宝绒更不确定他的喜欢达到了何种程度。
她对他很贪心,贪他的情感,贪他的全部。
气氛僵持片刻,她叹了口气,似是对过往红尘的叹息。
闻晏搭起长腿,手指有意无意在腿上敲打,斟酌用词,“我这人并不喜欢刨根问底,你为难,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林宝绒摇头,“再给我些时日,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闻晏眯眸,淡声道:“嗯。”
夜幕笼罩大地,也笼罩了林宝绒原本雀跃的心境,她甚至有种感觉,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会摊开一切来讲,包括她不愿意回忆的人事物。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日子一天一天过,很快到了女监生入学的第二轮测考。
才艺。
本次入学测考,太上皇为主判官,副判官由六部官员担任,礼部还安排了一些精通诗词歌赋的官员旁听。
测考地点选在了富含诗意的田园小轩,取名东篱轩。
林宝绒带着小荷来到东篱轩,门外已经聚了几拨人。
她稍稍打听了情况,原来今日想入小轩,还要过一道“门卡”。
从丑时开始,考生陆陆续续抵达,可到了巳时,过关的只有寥寥数人。
林宝绒:“去叩门吧。”
小荷步上石阶,握住兽面锡环,扣了两下。
开门的小童带着歪帽,语气颇硬,“直接说登门缘由,判官们才会决定见与不见。”
小荷:“我家小姐是来应考的。”
小童:“不见!”
小荷掐起腰,“你又不是判官,怎知他们不会见我们?”
小童:“废话,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小荷一噎,又不能直接怼回去,只能扭头看向林宝绒。
林宝绒一直在观察周遭,既然设立了这道“关卡”,必然是已经开始测试了。
美眸流转间,视线定格在院角处突兀的柚树枝......
淡淡一笑,心中了然。
朝小荷招招手,小荷跑回来,林宝绒掩口说了一番话,小荷返回小童面前。
小童已经很不耐烦了,小荷收敛起脾气,作揖行礼,叙述了一段古人接米的典故,典故以委婉的口气阐明自己囊中羞涩。
小童略过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淡雅女子,缓和了语气,“稍等。”
小荷回到林宝绒身边,问她为何要这样说,林宝绒指了指斜出院落的柚树枝。
小荷抬头看向院角,见上面挂着几串铜钱,“奴婢还是不懂。”
林宝绒解释:“柚树和铜钱,隐晦的意思就是有钱,那什么人会来借钱呢?”
小荷恍然大悟。
林宝绒点点头,心道这题目属实刁钻了。
稍许,小童打开宅门,“林姑娘请。”
第一关顺利通过了。
林宝绒步上石阶,衣绸在阳光下呈现出闪蝶图案,闪蝶随着她的步调翩翩起舞。
别具一格的主庭院素雅幽淡,院中甬道旁种着两颗树冠如草菇的巨型香樟,树围里种了些修剪整齐的细叶芒。
小童引着她们入了花园水廊,廊道坐落在池中积玉上,蜿蜒逶迤,直抵巍峨错落的假山。
小童:“敢问姑娘擅长哪类才艺?”
林宝绒:“琴棋书画都会一些。”
“只能选一个,大人们都很忙,请姑娘做出选择,别耽误时间,还有很多考生候着呢。”
林宝绒:“琴艺。”
“可接受斗琴?”
林宝绒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小童高挑眉,“请入内。”
小童带她们登上假山石,假山上耸立一座单檐攒尖小轩,朱油黛瓦,周围生长着参差不齐的青松。
轩分两层,三面环绕带栏内廊,小童带她们上了一侧内廊,对面的廊道上垂着白纱,从翻起的白纱可窥其中——
藤席、琴几、熏香炉,插花、汤瓶、一杯盏,还有一把桐木瑶琴。
而林宝绒这边,只有琴和几。
林宝绒坐在蒲团凝神静气,等待判官入场。
*
主院正房内,太上皇听完小童的话,笑道:“斗琴啊...哪家的千金?”
小童:“户部尚书之女。”
太上皇笑着看向坐在下首的闻晏。
然后,打趣似的问小童,“你可知林姑娘是谁的未婚妻子?”
小童:“京城谁人不知,林姑娘与祭酒大人订了婚约。”
一旁的闻成彬想起那个清高的女子,兀自摇头。
太上皇瞧见,“致恒觉得林姑娘能赢得斗琴吗?”
闻成彬淡笑道:“微臣不知。”
这时,琴师走进来,“太上皇,微臣已将琴弦调好。”
太上皇伸个懒腰,看向这群精通乐理的官员们,“各位大人,谁有兴致,想跟林姑娘斗琴啊?”
众人:“......”
太上皇又皮了,有闻晏在场,谁好意思去啊。
太上皇笑笑,看向闻晏,“淮之要避嫌,行吧,还是由孤亲自去会会这位林府明珠。”
众人起身,随太上皇移步花园水廊。
*
等了两刻钟,门口出现一批人,除了一名老者径直走向旋梯,其余人分两列入座在一楼,一列是判官,另一列是受邀旁听的官员。
为了与女子避嫌,他们坐的极远。
而那名老者恰恰是太上皇。
林宝绒起身行礼,余光瞥见闻晏的身影。
闻晏身着鸠羽色直裾,袖缘和衣领绣着暗花,玉簪束发,身高八尺,颇具压迫感。
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却极为打眼。
林宝绒心中赞叹,初霁雪景不胜数,却输闻府一隅冰。
上一世,这个男人高居首辅之位,浑身散发着庄严之感,这一世,他还未进入内阁,身上少了几分威仪,添了几分淡泊,像大隐于市的智者,无论外界多么浮躁,他都能从善如流的应对。
这样的男子,得之我幸。
太上皇步上对面二层,盘腿坐在琴几前,什么也没说,拨弄下蚕丝弦,示意林宝绒入座,准备斗琴。
风吹纱帘,青釉长瓶中的插花摇来摇去,为太上皇的“静”添了抹“动”。
林宝绒行礼,拂开帷帽的轻纱,坐到琴几前。
须臾,太上皇开口了,声音如古寺里的钟声,“林小姐想怎么斗,是比试移调还是即兴创曲,亦或是其他?”
林宝绒潋滟一笑,“太上皇说比什么就比什么,臣女不挑。”
太上皇瞧了瞧毫不怯场的淡雅女子,勾唇道:“弹同一首——广陵散。”
“好。”
广陵散表达为父报仇的决心,曲调庄严凝重。
林宝绒敛起笑意,酝酿情绪。
太上皇补充,“以窗外麻雀停驻身边的数量评定胜负吧。”
“好。”林宝绒点头,心想反正都是输,全当陶冶情操了,能与太上皇切磋琴艺,实乃幸事。
广陵散初听沉闷单调,不细细品听会觉得乏味无奇,没有几分音律功底的外行绝对不会懂弹奏者为何泪流不止。
太上皇:“以客为先。”
林宝绒应下,抚琴试音,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
很多斗琴比试会在速度上一较高低,但这首曲子并不适合施展“无影手”。
林宝绒开指。
杀伐藏于音,又陷于悲怆中。
一曲毕,林宝绒缓释了一会儿情绪,拱手道:“臣女在您面前实属班门弄斧,弹不出古之韵味,让您见笑了。”
太上皇从曲音中收回思绪,笑着开口,“弹出韵味又如何?嵇康广陵散绝矣,你我不过是以自身的理解和感悟演绎罢了。”
“太上皇说得是。”
小荷杵杵林宝绒,尴尬道:“小姐,一只麻雀也没落下……”
林宝绒倒是释然,鸟儿是天生的吟唱者,也许它们更懂广陵散的绝妙,她弹的一般,自然得不到麻雀的认同。
“太上皇请。”
“不必了。”太上皇拂拂衣袖,“你的演绎虽达不到出神入化,但足够心无旁骛了。”
林宝绒受宠若惊,意思是太上皇认可了她的琴艺。
那是不是说明,她能进入国子监了?
太上皇:“跟孤说说,为何要进国子监就读?”
林宝绒舔下唇瓣,讲起了弟弟林衡......
“家弟性子内向,不善与人交际,小女子想陪在他身边,伴他成长,恰逢国子监即要开设女子学堂,故而斗胆应试。”
他们姐弟从小失去母亲,长姐如母,她必须要照顾好林衡。
上一世,林衡的自缢,是她无法承受的心殇,每每想起,痛苦万分。
太上皇理解这种心情,但只因为此,远远不够。
刚要问她还有其他缘由否,她忽然道:“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小女子也想为社稷献出一份儿力。”
太上皇感叹道:“好一个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
旁听席,闻成彬被林宝绒的琴艺震撼,在他看来,林宝绒的琴艺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此刻,又听她道出想要入国子监的理由,不免有些诧异。
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竟心怀天下?
闻晏同样震撼,看来那天的《凤求凰》,她是故意弹错的。
林宝绒深吸口气,道:“小女子想进国子监就学,希望太上皇及各位判官成全。”
太上皇:“因名额有限,后面还有考生,孤暂且不能给你答复,不过,孤会为你争取的。”
林宝绒喜上眉梢。
“至于监护令弟的成长,是祭酒及其下属的分内之事,林小姐不必过于担忧。”
林宝绒点点头。
离开时,林宝绒与坐在旁听席的闻晏互视一眼,闻晏虽面无表情,但林宝绒能感受到来自他的关心。
低头莞尔一笑,走出东篱轩。
坐在闻晏身边的闻成彬在瞧见林宝绒落落大方的笑靥时,心中有些异样,看来这姑娘不是冷若冰霜,只是针对他罢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她不快了?
*
临至晌午,府外停靠了数十辆马车,林宝绒出来时,等待的人们齐齐看过来。
齐家的马车停在最前面,齐小郁跳下车,“绒绒!”
林宝绒略一颔首,走了过去。
两人开始讨论今日的测考,齐小郁抚抚胸口,“还好不是只考琴艺。”
“齐姐姐一定可以的。”林宝绒像是能猜到齐小郁会展示什么才艺,对她很有信心。
齐尚书是名震四海的大画家,齐小郁从小耳熏目染,作画功底极佳。
齐小郁郁闷了,“你都不知道半柱香内换了几道考题!”
此刻的情景测考已不是柚树和铜钱,换成了更难的考题。
这时,又有一人参透奥义,门童请她入内。
大门闭合的一刹那,那女子回眸看向府外一众贵女,扬起张扬的笑。
一些贵女撇撇嘴、属她张扬。
林宝绒认得这名考生,是大将军府的嫡长女景蝶羽,上一世对闻成彬死心塌地,被其利用,最后身败名裂。
是个痴情种,但一意孤行,怪不得别人。
*
这日,林宝绒陪父亲去国子监探望林衡。
父女俩抵达国子监号舍,林衡见到来人,默默收回视线低头看书。
林修意刚要发火,想起女儿的叮嘱,忍住脾气,站在屋外深呼吸。
林宝绒走进去,号舍里只有林衡一人,其余人都在屋外活动。
屋里冷冷清清的。
林宝绒挨着弟弟坐下,林衡往旁边挪,林宝绒又凑过去,林衡又挪,直到抵在墙壁上。
林宝绒手肘抵在桌子上,向前探身,笑问:“打算一直不理姐姐?”
林衡板着脸不讲话。
“晚膳吃了什么?”
林衡还是不讲话。
林宝绒掏出一袋地瓜干,“齐姐姐给的,衡儿尝一尝。”
林衡把袋子推开,身子扭向墙那边。
“那姐姐自己吃了。”林宝绒拿出一根地瓜干咬了一口,“嗯,甜的。”
随后吃了一整个。
林衡不为所动,直到耳畔传来“咯咯”的打嗝声,声音不太对,他扭头看去,见林宝绒噎住了。
少年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去倒水。
林宝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皱着眉往下咽。
“怎么样?”林衡紧张地问,一只手帮她顺气。
林宝绒狡黠一笑,有点儿得逞。
林衡后知后觉,嘟起嘴又不理人了。
林宝绒双手扣在他肩头,晃了晃,“好衡儿,别不理姐姐了,姐姐会伤心的。”
林修意走进来,环视一圈,心想自己的儿子可真特立独行,“一个人憋在屋里好受?”
话落,林衡起身出去了。
完全漠视啊。
林修意气笑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威严何在??
林宝绒看着林衡站在院子里,与旁人形成隐形的屏障,心里不是滋味。
倏然,余光瞥见远远走来的闻晏和监丞,闻晏同样瞧见了她。
跟监丞交代几句,他款步走向号舍。
林修意正好要跟闻晏商量婚事,支开了女儿。
林宝绒走向院落,林衡扭头就走,林宝绒跟上,姐弟俩一前一后走着。
其余监生凑上前看热闹。
这对姐弟非比寻常啊。
国子监不会像大街上那样,纨绔子们遇见大美人就出言调戏,但也有例外,晋王世子坐在栏杆上,对着林宝绒连吹口哨,也不怕被监丞听见。
林衡不乐意了,瞪了晋王世子一眼。
晋王世子笑呵呵抛个眉眼。
林宝绒不理会,拉住弟弟的手腕,“衡儿,陪姐姐去看看女子学堂可好?”
国子监的东南角正在修缮陈旧的学舍,供女监生使用。
林衡瞅了一眼姐姐的手,没甩开,任由她拉着走向东南角。
姐弟俩离得老远眺望,林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姐姐想进国子监,是因为我吗?”
林宝绒:“不全是。”
林衡:“那还是有我的原因。”
林宝绒迎风而笑,笑得坦荡,“姐姐也想像你们一样,抒发情怀抱负。”
林衡第一次感受到姐姐内心的强大,“可是你若来此就读,就要晚嫁了。”
国子监是不会允许监生成婚的。
林宝绒扭头看他,风吹乱发梢,拂过眉眼,“晚嫁就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