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竞技场高大的围墙左走,拐个弯后是条相对而言比较安静的长街。因为它通往贝特神庙,而最近人们多数集中涌去了哈比或者拉神的庙里祈祷祭祀,故而一些不属于主要祭祀范围的神庙,以及它周围的路面相对清冷许多。
硬皮制的鞋子踩在石板路面上,发出踢踢嗒嗒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很熟悉。展琳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所住的那条小巷子,一到夏天,便总是挤满了这样零零碎碎的脆音。
街旁有个蓄水池,依路而凿的蓄、排水系统经由它延伸各处,雕工精美的石像,从口中朝池内缓缓流淌出清澈的甘露。而不远处一道身影带着微微的懒散,正由迎面的方向,朝水池慢慢走近。
不用很费劲,展琳远远便认出了这个边走边将身上破碎的衣服扯落于地的修长人影,正是竞技场上力挫希伯来人,以一副青铜面具掩盖自己真实面目的男子。没了竞技台上的踞傲和嚣张,□□着上身坐在石槽上轻轻抚摸着脸上面具的他,显得有些疲惫和漫不经心。
“嗒!”脚下一颗碎石子被鞋子一踏,打着滚儿弹到了面具人的脚下。他抬头朝展琳和路玛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继而,抬手将牢牢箍在额上的方巾用力扯下。
一头锦缎般的乌黑色发丝顷刻间水泻而下,失去方巾的束缚,扬扬洒洒散落到他的肩头。
慵懒而美丽,并且,似乎还相当的眼熟……
迟疑了一下,展琳忍不住停下脚步,悄悄朝路码看去。却见他已头也不回走到那人面前,微笑着,单膝跪下:“王。”
展琳的心脏‘咯噔’一下。
正下意识想离开,却在一阵极细的爆裂声过后,眼见着那泛着青色光芒的面具,沿着一丝细缝在那人手中‘啪!’的一声断开,整齐分成两瓣。
“很犀利的拳头呢……”面具下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抬起的刹那,对着展琳微微弯成两道新月:“看够了没,我的书吏大人。”
展琳很后悔。
为什么会一时好奇跟着路码颠颠跑来看什么凯姆·特第一勇士?为什么打败连胜五十场的希伯来人的凯姆·特第一勇士,居然会是那个此刻本应该待在深宫里,总是喜欢用老狐狸一样的眼光看人的法老王奥拉西斯??虽然这次渎职出宫她完全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但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撞见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让她不知所措。
嘴巴动了动,懊恼地瞪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看着自己的路码,她闭口沉默。
奥拉西斯倒也并不为然,掬起一捧水洗净额头被面具断口刮出的血迹,随后站起身,朝路玛看了一眼:“那个希伯来人,你看见了。”
“是。”
“我要知道他的来历。”
“是!”话音刚落,路玛一转身,朝着竞技场的方向迅速离去。而奥拉西斯则俯下了身,也不理会站在一旁的展琳,仔仔细细用水冲起了自己在同希伯来人较量中被打得淤肿的手臂。
展琳不动声色朝后退了一步。一群小孩子尖叫着从他俩身旁跑过,回荡在空气中久久散不去的嬉闹,有效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奥拉西斯依旧很仔细地冲着手腕,那青肿的色泽,逐渐在冷水冲刷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紫来。
展琳见状,又朝后挪了一步。
刚想就这样不声不响转身离开,却不料冷不丁被奥拉西斯直起身,望着自己手臂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滞住步伐:“你的手怎样了。”
她微微一愣,看着自己贴在身侧那条如果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异状的右臂,抿了抿唇:“很好。”
“我看看。”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到展琳身旁,没等她对自己的话反应过来,奥拉西斯的手已经一把将她的右臂抓住,轻轻提了起来。
唇角微微一阵抽搐。试图将手抽回,却因为肘部的错位,一时用不出多少力气。于是展琳索性一动不动,任他将自己的手臂拽在掌心。
这是在替被希伯来人打得半死的那个男人挡了一下攻击后,就此造成的。她当时非常惊愕,当特警那么久,这还是头一回碰上一拳就能把她手打折的对手。
“你以为自己带着盾牌?”修长冰冷的指在展琳暗红微肿的肌肤上掠过,奥拉西斯淡淡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表情。
展琳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他离得很近,近到展琳能清晰感觉到他起伏的鼻息,在自己臂上扫出的那丝浅浅凉意。她忽然发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有些控制不住地向上攀高……
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展琳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口中发出一声低哼:“他的拳,不过如此。”
“呵……不过如此。”嘴角轻扬,伴着‘咔!’的一声脆响,展琳整个人一颤,继而,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啊!”
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展琳睁大双眼,忿然瞪着那因自己失态而轻笑出声的法老王:“喂!你!!”
“手好了。”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她涨红恼怒的脸色,奥拉西斯转过身,朝着前方爬满葡萄藤的凉亭缓缓踱去。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这么突然一下很痛啊!”
“哦,我以为你不怕疼。”
“你……”话音未落,展琳后半截话蓦地被喉咙给卡住了,因着前方好端端走着的那道挺拔身影,微微一晃后,突然往地上俯了下去:“奥……王?”
听到展琳匆匆奔来的脚步声,奥拉西斯抬起手,朝身后轻轻一摆:“没事……”
没事突然蹲地上干什么,系鞋带还是看蚂蚁?而且,连说话声都一时高不起来的样子。因此展琳没有理会他的阻止,几步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然后她一下子惊呆了。奥拉西斯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此刻一丝血色都没了,苍白得简直像个鬼,而搭在他肩膀上的指尖传达给她的感觉,竟是不可思议的冰冷!
炎炎夏日,他竟像是刚从冰库里出来的一般!
“你怎么了?”无暇顾及所谓的阶级和礼仪,展琳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仔细凝视着他微微充血的眼:“很不舒服吗?”
“我没事……”摇头,奥拉西斯有些低弱的嗓音隐着丝几乎不为人所察觉的颤抖。突然,他一把推开展琳,低下头从嘴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呕……”
展琳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霍地起身,用手在他背上轻轻顺了顺:“等着,我去找人。”
说罢,刚要转身,却不料手腕被一把用力抓住:“别!”
“可是……”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抬起头,奥拉西斯静静望着展琳:“我没事。”
他的话语已经因身体的颤抖而有些含糊不清,只是那漆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依旧坚定而执着地流动着某种不为人所抗拒的东西。
展琳愣了愣。
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重新蹲下身,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告诉我该怎么做。”
“扶我进凉亭……”声音变得更弱,当他整个上身脱力般靠倒在展琳身上时,那嗓音已如蚊吟般低弱:“让我坐会儿……”
扶奥拉西斯走进凉亭的时候,展琳的牙关有点忍不住地在轻轻发抖,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或者说……像一条紧缠在自己身体上的,没有体温的蛇。
她真的很想知道,这几分钟前还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症状。
凉亭里很舒适,因为有浓密的葡萄叶一串串覆盖着,里面的人看得见外头,外头的人轻易看不到里面。而且,整个亭子里还漫溢着外面所没有的清凉,以及一股淡淡的葡萄香。
这样,即使有官员或士兵经过,也不会发现突然发病中的奥拉西斯。这是他所希望的,虽然展琳并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基本可以理解。
这高傲冷俊在旁人眼中神圣得不可一世的年轻法老,他此时孩子般伏在自己胸前微微颤抖着的虚弱样子,怎肯轻易让人看见。
“奥拉西斯,”垂着双手,展琳有些僵硬地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自己。眼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偏西,街头也因着行人各自散去而显得异样安静,她思忖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踌躇着开口:“是不是被那个希伯来人打伤后的伤口恶化了?”
奥拉西斯一动不动,整个脸埋在她的胸前,仿佛一具凝固的冰雕。也不知道究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展琳轻轻牵了牵唇角:“说出来可能你会生气,你以为自己总是很平静的样子,就代表自己不会随便发火了?说我的眼睛容易泄露我的心,你,又何尝不是。奥拉西斯,如果真是因为伤口恶化,我不想再帮你继续顾全你的颜面了。”
他没有回答,也不动弹。
真倔啊,生命重要,还是面子更加重要?苦笑,展琳推了推他:“我是说真的,我得去找人来看看,你这样子不行。”
奥拉西斯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微弱的呼吸,都几乎感觉不到。
展琳一怔:“奥拉西斯?”低头贴近他的耳侧,她轻轻叫着,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奥拉西斯的头颅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依然不动。
心里忽然一慌。坐直身体,展琳用力把他的上身抱起来:“奥拉西斯?醒醒,奥拉西斯?!”
还是一动不动。
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肌肤,展琳的手指迅速转冷。一种强烈的念头在逐渐将她的思维占领——这躺在她怀中动也不动的身躯……简直像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
“我去找人!”话音未落,她抱在奥拉西斯腰际的手,陡然间一冷。
一双冰冷却极有力的手,将她的腕给牢牢钳制住了,仿佛一双冰冷的铁铐。
“奥……”
“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低沉的话音,悠然从奥拉西斯那低垂的头颅下传出,同他双手一样的冰冷:“女人,你的话真多……”随着那缓慢清晰的话语一字一句砸进展琳的耳膜,他的头,从她胸前慢慢抬了起来:“吵……”
展琳惊呆了,完全忘了将手从对方的钳制下抽出,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挪去:“你……”
她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在昏暗的凉亭内,闪烁出磷火般光芒的蔚蓝色眼睛!
那眼睛意识到展琳震惊的目光,轻轻一眨,继而,笑了。
在展琳还没从眼前诡异的景象中缓和过来的时候,奥拉西斯因眼球的色彩而流动出一层妖冶的脸庞,蓦然移到了她的面前:“这地方不错,女人……”
“奥……奥……”
“呵……你怕我?”淡淡的气息随呼吸轻喷在展琳的脸上,他愉悦的笑容显得相当陌生,陌生得仿佛……他根本不是那个展琳所熟悉并为之头痛的,年轻高傲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他是谁,谁是他……机械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自己的眼睛,展琳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谁是我,我是谁……”轻轻叹了口气,蛇一般的目光深深钻入她紧缩的瞳孔,奥拉西斯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般,用他低沉优雅的嗓音,一字一句在她耳边低吟:“女人,我饿了……”
话音刚落,他冰冷薄削的唇,已用力覆盖在了展琳惊诧得微微开启的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