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琇的道躯开始衰落他身上的天子龙气遵循他最后的意志投向李卯。天子龙气化为一金一黑两条小龙前者代表无上之贵后者代表亡国之哀。
两龙并飞而又分道扬镳分别投入李卯的两只眼睛。
那两只悲伤的眼睛深邃至此如渊潜龙。
文景琇的手松开了那卷被他攥了很久的黄轴跌落钱塘。在触及水面之前被李卯粗糙的手接住。
那是一只搏击风浪的手满是岁月的刻痕。就在这钱塘江上慢慢地展开了黄轴。
平等国的渔夫惯看沧海的李卯这经历无数风霜的糙汉子掌握长篙眼中游龙身上的气息在不断跃升……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风吹黄绸好似秋叶飘动。其上什么多余的句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字——
“伯鲁”。
越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天才史书上浓墨重彩的天骄人物!
“伯鲁虽强恐不能益国。”
——《越略》
“伯鲁逃国。”
“太宗杀伯鲁于祸水悲不自胜。”
——《越书》
在那段镜映的越国历史长河里姜望见到了许多越国风流人物。或忠或逆在史书上有不同的定义但都在最后的留影中为越国而战。
唯独是那个极有名的伯鲁可以上《佞臣传》的伯鲁姜望未曾见到。
伯鲁生于道历二四二零年正是越太祖文渊执政生涯的晚期。
在道历二四三三年创建社稷并执掌越国长达九十八年的越太祖文渊正式退位皇三子文衷坐上龙椅是为越太宗。
两年之后也就是道历二四三五年文渊身死死前特意针对伯鲁留下那句“不能益国”的评价。
有人说这是文渊有识人之明有人说正是这句评价造成了伯鲁与越国间的罅隙。
道历二四五八年三十八岁的伯鲁叛逃燕国并于同年引军与越国争锋。
道历二四六零年文衷杀伯鲁于祸水。
这些都是镌刻在历史上可以称之为“史实”的篇章。
但史书是人书写的。
是人就会犯错。
无论怎样呕心沥血全意求真也一定会有“漏笔”、“错笔”。或囿于视界、或囿于知见或被人误导或只是恍神。
伯鲁就是《越书》上有意的“错误”。
他从未真正死去。
越国继南陈之社稷南陈也从来都匍匐在楚国的爪牙前。
文衷很早就认识到他晚生了太多年。楚国已是参天巨木掠尽南域养分不可能允许旁边的越国成长。
做一棵藤蔓一颗野草尚能有生存空间。
想要同样地挺直脊梁、争抢光照就一定会被扼杀。
越国没有未来。
伯鲁虽有天纵之才也绝对不能走上绝巅。
就像他自己明明有证道的能力却不能往上走。世间绝巅的风景是越国人的断头台。
所以才有“伯鲁投燕”这一个篇章所以才有“天子鱼服祸水杀伯鲁”这场大戏。
鱼服鱼服渔夫也。
伯鲁死在祸水李卯化为渔夫。他也像一条鱼归于大海从此隐遁。
按照文衷最初的计划是让伯鲁离国在外成就真君。他自己也在奠定国家强盛的基础之后退位自归固道而前。等一个契机叫真君伯鲁归越他自己也一举成就绝巅。
如此越国一国两真君国势还可以托举新任国君为真君。三尊衍道并国越国就立住了。拥有更大的投资价值能够让书山等势力放下更多的筹码可以挺直腰杆站在楚国对面同时向东拓展谋求成就南域第二个霸国的可能。
可惜文衷没有等到伯鲁成就真君的那一天就已经先一步被楚人扼杀。再多的筹谋也只能咽在肚里。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废纸一张。
章华信道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越国人喘不过气来。
诸葛义先偶然投来的一瞥就要翻覆山河。
这是绝对力量的压制在这种恐怖的实力差距面前很多筹划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笑话。
偌大的钱塘江空旷安静得让人心慌。
先前的吞天卷地仿佛是一场幻梦——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越国人破灭的美梦一样。
文景琇的道躯已然不存他的馈赠在李卯眼中。
孤筏一只横江而流。
李卯赤脚站在竹筏上他的双脚是黝黑且粗糙的有不断泡烂又不断愈合后才能形成的水痂。
他的气息还在跃升。
此刻与他同样立在江面的只有越国水师都督周思训他也是文景琇最后任命的越国九位枢密使之一。
“我还是不敢相信。”披甲的周思训说。甲面覆盖了他的表情人们看不到他的悲切。
“不敢相信什么?”李卯问。
周思训道:“伯鲁已经死了很多年。就算他当年没有死到今天也一千五百零八年岁了远远超过一尊真人的寿限!”
李卯抬起眼睑:“谁说我是真人了?”
周思训慢慢地说道:“你也并非衍道。”
李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粗粝仿佛描述这一路的坎坷。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确没能衍道。
他是越国历史上修行天赋最高的天骄在三十七岁就已经洞真。他承载了文衷巨大的期望受到越国举国之力的奉养还在假意投燕一事里掠去了燕国最后黄昏里的一抹辉煌。
他实在是应该踏上绝巅的。且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强。
可他没有做到。
越是心切越是差了那么一线。那一步的距离在时光之中演化为心魔成为永远的天堑。
他越是不想让文衷失望就越是走不到彼岸!
当文衷身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崩溃吐血走火入魔险些道消而死为先君殉葬。最后在紧切的关头转为鬼修又从头开始。
他不比那些有积累的人不比那些早有准备的人在修鬼之前他对鬼道一无所知。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人死方为鬼。
不瞑目不屈服又有天时地利方可为鬼修。
自古以来这就是绝境下的选择是那些已经无路可走的人在艰难困苦之中踏荆棘而行崎路。
他也是痛苦地走到如今。
因为生在越国因为经历这么多切身感受到国与国之间的不公所以选择加入平等国。志在抹掉这种不公。让越国人让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生而同格”不至于低人一等。
文景琇最后所说正是他一生所求啊。
“我是真鬼。”李卯说:“将为天鬼。”
他眼中的两条小龙已经彻底化入深海演变成金色和黑色的火焰。身上的蓑衣燃烧为黑色的道服。
“后会有期钱塘。”
他拔身而起径往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