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午,天色一片铁青,不知何时丢了几点,雨慢慢下了起来。
林九被两个人押着从院子里走过时,认出被人簇拥着的杨思焕。
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原来......”
却见杨思焕面无表情背着手,侧脸低声跟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脚转身上?了车。
回了衙门,杨思焕从案上?的卷宗里挑出验尸单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回来复命的县丞:“那仵作死了?”
县丞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叹道:“是,当?初她因病离退,想着落叶归根。路上又染了风寒,听说在家躺了几日,就殁了。”
杨思焕无?奈地把验史单随手扔到一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县丞意味深长地说:“还真是巧了。”
想了想又问:“那当日指认王成的乞儿呢,还能找到吗?”
没等县丞开口,杨思焕却似笑非笑地自答:“大概也消失了吧?”
现在回头翻看案子的卷宗,里面记得不清不楚,稍稍看过就能找到矛盾的点来,想必当?初结案也是很草率的。
杨思焕不禁想起周世景曾论周家的冤案时,说过一句:“女不言母之过。”他的意思是,新帝不会轻易推翻先帝的决策。
其中的道理,杨思焕于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翻旧案无?异于揭旧疤,要流血的。林家、牛家,还有仵作,无?一幸免。
到最后,她想到升迁不久的前任知县,便淡淡叹道:“这样是不是不对?”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闻言抬眼,看着案前坐着的年轻人,见?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直裾,看起来同学堂里的书生无?异,她语焉不详,说话的语气很弱,就像是随口一说。
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县丞明白,这个新任的知县看似随和,实则再执着不过。
这样想着,就见杨思焕站了起来,低垂着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笔山,不知不觉就走出门去。
外面在下雨,门口的衙役忙跟她一起走进水雾蒙蒙的雨中,为她撑起伞来。
杨思焕去了牢房,恰好遇见?来探监的老翁。
探监需要打点,没钱不行,所以老翁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傻子女儿,此时正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而他的傻女儿许是哭饿了,满脸泪痕也没顾得上?擦,就闷头狼吞虎咽起她爹做得鸡蛋饼来。
杨思焕默默走过去,还是被老翁发现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唤她作“青天”。杨思焕只得停下来,想宽慰他,却又忧心证据不足,怕最后竹篮打水,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向衙役嘱道:“把?门打开。”
衙役得了令,当?即拿出钥匙开王成的栅栏门。
杨思焕则侧过身对老翁说:“牢房重地,不可久留,一炷香之后,你就该离开。”
老翁闻言又是千恩万谢。
打发了老翁,杨思焕穿过狭道继续往前走,在牢房深处,她见到蜷在角落的林九。
一个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尿壶的气?味、夏天的汗臭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实在难闻。
林九遍体鳞伤的趴在角落,头挨着尿壶,但她仍是一动不动。
杨思焕皱眉,她也是坐过牢的人,知道这是老犯人在给新人“立规矩”。
犯人分三六九等,林九杀了亲生母亲,便是在牢里,也是最下等的那种犯人。
杨思焕叫人把?尿壶拿出去,才勉强能待上?一会儿。衙役搬了长凳过来,她就坐了下来。
“林九。”
林九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应。
杨思焕知道她在听,于是继续说道:“凶器不是木棍,是那个缺失的玉佛吗?”她顿了顿又道:“当?然,这只是猜测,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过几日开棺验尸,你也一起看看。”
听到“开棺验尸”,林九猛然睁开眼睛,从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要!”
刨坟挖骨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何况挖得还是被自己误杀的亲生母亲之坟。
林九的反应在杨思焕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强烈。
林九拼命爬起来,抓住栏杆,嘴唇颤抖着说:“人是我杀得,我认就是......凶器就是玉佛。”
杨思焕看着她,问道:“那玉佛现在在什么地方?”
林九哑然,靠着墙壁大哭起来,长嚎一声:“娘......”却只字不答玉佛的去向。
杨思焕默默看着林九像疯了一样用头砸墙,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原打算用挖坟这事来赌,赌林九良心未泯自己认罪,然而她的计划顺利完成了,林九也确实认罪了。
这样一来没有哪怕缺少人证也可以结案。
但是这一瞬间,也许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亦或是林九反应太过强烈,杨思焕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思忖片刻,甚至怀疑,她凶手根本就不是林九。但不是林九,又会是谁呢?
走出牢门,雨又下大了些。有衙役着急忙慌从雨中一路跑来,淋成落汤鸡,看到杨思焕道身影,就追了上?来:“大人,有人一头撞死在衙门口了,县丞请您马上?过去。”
“什么?”
杨思焕第一反应是车祸,以为有马车在衙门口撞人了,却听衙役喘着大气又说:“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他说李员外是他杀的。没人理他,一个不留神,他就撞墙,用血在地上写?字呢。”
突如其来的转折,给杨思焕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把?夺了伞,飞也似地跑到衙门口,看到一群衙役围着一个男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的。
过去仔细问过,才晓得方才那个衙役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说话夸张得很。
其实哪里有谁撞墙,不过是孕夫激动过头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恰好头碰到墙,也没有死,只是额头磕红了,甚至血都没有流一滴。
几个人合力把?人抬到大堂中央,又请大夫来看过,确认没有大碍,杨思焕问县丞:“到底怎么回事?”
县丞道:“这是林九的贴身小侍,肚子里的,大概是林九的孩子。”
杨思焕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他想替林九顶罪?”
县丞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据下官之见?,他说得可能是真的。大人请看。”
县丞说着话?,叫人端了漆盘过来,盘里正是消失了的玉佛,只不过那玉佛已经碎成零散的碎片。
“这小侍说,当?夜李员外醉酒用这玉佛不小心砸了林九,之后林九推了李员外,母女二人扭打在一起,玉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掉在地上碎了。”
“这个小侍听到打斗声,跑出来拉架,用力太猛,把?李员外推倒在地,被玉佛的碎片硌到后脑勺,当?场暴毙。”
县丞言尽于此,低头轻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