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归难过,她还是光着脚站到书桌前,把所有钱都从袋子里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一张张清查,核对账目,最后归回它本该清白的模样。
重捆橡皮筋时,林俐推门进来了,看见她手里的一沓钱,目中有种尖锐的眼神,像两张包满言语的嘴。
叶西扫了她一眼,安静地将钱收拾妥当,放回原处。那一下她很安心。
可林俐不愿使她安心。
林俐走到床边,边叠着薄被边旁敲侧击地道:“叶西,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要清楚。哪怕你现在还小,但是这些道德观也应该培养起来。”
叶西愣住,脚底踩的地板变成冰:“什么意思呀?”
林俐张臂,抓着被角在半空中一抖搂,叶西的心也随着抖搂了一下。
“如果真的是你拿的,妈妈希望你能敢作敢当。这次我不追究了,就当是我给你零花钱买吃的,只要知错就改、下不为例就行。”
叶西其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机灵成熟,然而这句话令她愕然了许久,才终于弄懂是什么意思。
脚底的冰结得更厚,她用微颤的语气回道:“你怀疑我吗?可是我没拿啊……”
被子叠好了,规整地被码到床头,空气趋于寂静的时候,林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叶西则认为,这叹息等于一只法槌,在肃然的庭审结尾重重砸向底座,为百口莫辩的她定下了罪。
她有些想哭,因为妈妈的不信任令她无力至极:“我真的没拿,这些钱都是班主任让我收的。就算你怀疑我,你可以先来问我,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搜我的包呢?”
而在家长眼里,孩子欲哭不哭、情绪激动的辩解都是他们幼稚的手段拙劣的掩饰。
林俐弯下腰来以掌熨平床单的褶皱,但熨不掉自己眉间的沟壑:“算了算了,这事到此翻篇吧。你说你没拿,就当你没拿吧!”
忆中忆,这话又让叶西想起小时候家里盥洗室的灯坏了,爸妈莫名其妙就说是她开关时手太重弄坏的,她回不是,说自己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们便会带着笑回答:“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她悲哀地将自己比作被冤枉的犯人,又讥诮自己比他们或许还好一点,毕竟他们再怎么声明自己的无辜,审判者也不会来一句“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那天下午,依然是林俐骑车送她上的学。进校门前她回身望了一眼,林俐穿过人群投来的眼神还是没变——诘责、尖锐、血淋淋。
此刻,林俐将那样的眼神从过往掘出来,擦擦灰,又安进了自己眼里。
风扇仍在呀叫,林俐又说:“它又不会自己长腿,难不成还能自己跑掉?家里不会来贼了吧?”
叶西略一踌躇后耸耸肩,讽刺道:“大概是来了吧。”
林俐听懂了,皱起眉头,抬起手掌为自己扇风:“你别瞎说啊!南南已经学好了!”
此话一出,再多说什么都无益。心里生出大片的凄凉,扭头看看那盏壁灯,又看看自己光着的脚,叶西径直冲出了房间。
一鼓作气跑到楼下,叶西站到楼房身影之外,眯着眼睛抬头,看烈日滚烫的汗与油往地上掉。
她想了又想,始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从兜里翻出手机,第一反应就是打给陈寻。
陈寻不等铃响过三声便接起,欢悦中带着丁点诧异:“嗯?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叶西退到绿化带边,抬脚踩在边角一片被太阳灼亡的叶子上,蹭了两下,听它发出枯哑的哀鸣。
“你在哪?”她问,忖了一忖、调整语气后补道,“我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想出来玩。”
陈寻沉吟片刻,答:“其实我现在就在家里无聊中。”
叶西又将叶子磨了磨:“哦,那……你打算出来吗?”
话筒里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笑意,陈寻回道:“可以出来啊,但是去哪?外面这么热。”
叶西抿抿嘴:“这种问题应该我问你?我才是真的不知道去哪。”
陈寻笑:“那要不然,我再带你去网吧?”
叶西咬牙:“……好。”
那边传出一阵翻东西的响动,半晌后递来陈寻的应答:“行,你到小区门口等我,给我十分钟。”
挂电话时阳光看起来还是很烈,笔直往下成一把斧子,劈出阴阳交界的一条线。叶西隐在楼房偏角,看见妈妈急冲冲从楼道里跑出来,飞奔上电瓶车。这时候确实看不清楚她脸侧的汗,然而叶西还是觉得,她给自己带来的情绪,依然是无边无际的焦灼。
叶子的尸骸被磨得稀碎,只剩根茎,也不再鸣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