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陈冰正捧着本书,眼镜滑到鼻头,一面对下凝视书上内容,一面向上瞥自己手中的半根油条。
陈寻刚坐下,他便开始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上面写,据调查,未成年犯在回答,‘家长对你教育管理的态度与做法’时,12.2%的未成年犯认为是‘基本不管不问’、21.5%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宠爱为主’、9.9%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体罚为主,很少说理’、15.4%的未成年犯认为是‘责骂为主,很少说理’,这说明在未成年犯成长过程中,其接受的家庭教育基本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①”
因为掺杂过多冰冷的数字,这些句子像冰渣,掉进了陈寻面前的绿豆粥里,他搅拌着,渐渐就没有了食欲。
陈冰还在往下读,并放下油条点了根烟。他脸型过瘦,凹下去的颊腮有种过度的饥饿感,使劲嘬烟时,显得更凹、更饥苦。
徐婉雅端着咸菜走出厨房,碗往桌上重重一哐,语气不悦地打断他:“别读了!有什么好读的啊?谁听?大早上的添堵!”
陈冰也不恼,点点烟灰,极享受地“嘶”了一声:“我读就一定要有人听吗?我读给自己听!这些东西都很有意义,都是我需要认真研究的!”
“你研究了,然后呢?”陈寻忽然放下勺子,由于起床气的影响,语调有些不善,“能改变什么?给那些未成年犯的父母上课,教他们怎样正确教育子女?等子女被关四五年后放出来,用所谓优良的教育帮他们重新做人?有意义吗?为什么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被逼进情绪的死角,即便如此,噩梦的阴影依旧在头顶笼罩。以往他从不在这个问题上同父母有过偏激的讨论,然而当下完全忍不住,任何逻辑都失却了,只想发泄——将所有寄生多年的负面情绪蛊虫都杀绝。
陈冰夹着烟,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儿子,片刻后沉沉叹气:“不是说就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抬起桌边空着的干净的手,稍生疏地抚抚陈寻的头发,抚完才想起,似乎这动作已非常久违。
“儿子,你知道西方国家破案常用一种叫做侧写的方法吗?英文好像叫profile……”陈冰发音不算标准,舌头该翘时未翘,念出很不正宗的音调,“他们会用这种办法,去研究犯人的性格、成长背景与生活环境,甚至是心理状况。你觉得他们在同情犯人吗?其实并不是啊……我们老祖先常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研究罪犯的特点,将他们交叉类比,这算是一种很好的经验总结方法,为之后的预防、侦破,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陈冰仿佛在给儿子讲题,其实他确实很久没给儿子辅导过功课。像大部分父子一样,这曾经也是他们用来维系、沟通感情的方式。
烟烧完了,陈冰按进烟灰缸中,想了想又说:“我啊,常在网上看到一些言论。什么言论呢?就是当有一个人神共愤的案件发生时,新闻媒体会报道罪犯的成长环境,有时候会顺带说一下罪犯的性格,要是有心理疾病也会提一提。
“好了,这样一来,网友就看不过去了,会纷纷持戈相向,说‘啊呀你又在同情罪犯了’‘啊呀媒体都去死吧’‘我们不关心罪犯是怎么成长的,我们只关心他们怎么死’,如此云云。其实我也理解哈,毕竟案件曝光时,大家的愤怒已经蓄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言论也都情有可原。可是,此类报道,真的是在同情吗?”
他煞有介事地抛出这个问题,好半晌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自己继续说下去。
“两三年前的我,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我现在换想法了,我认为这不仅不是同情,反而是对罪犯更好的剖析,将他们剖析到渣都不剩,也将同类型的罪犯都剖析彻底,大家就能知道哪种类型的人更容易犯什么罪。好比你种西瓜,西瓜长得不好,咱们就从土壤质地找找原因呀,这是在同情土壤吗?这明明就是防微杜渐嘛!”
“儿子,”陈冰的眼睛忽然发亮,隔着不大洁净的镜片也能烁出雪亮的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在未成年犯罪上成功做出一点贡献……这段时间我反复琢磨呀,好像明白了,我之前的思路、观点,原来都是错的。”
“一味的怒火解决不了任何事,所有情绪中,只有理智的冷静最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