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城中时,陆陆续续上来很多乘客,《暗涌》也单曲循环了四五遍。夏天的雨总是下完一波又接续酝酿着另一波,此刻天空有浓云堆积,天光昏蒙诡谲。
车里光线也跟着昏暗,陈寻转头,看不清叶西侧脸的情绪。
她忽然把耳机卸了下来,嘴唇开合几下,平淡地说:“我是单亲家庭。”
“嗯。”陈寻应答得很轻,生怕惊动她。
“因为我爸是个家暴惯犯,虽然不怎么打我,打的主要是我妈和我弟。”
“为什么要打?”问完,陈寻才觉得这是个蠢问题。
“谁知道呢?”叶西耸耸肩,“你问家暴犯找道理讲,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只要我们有什么行为他看不惯了,他就会打。他的世界中心只有他自己……不对,应该说,他的世界没有别人,就他自己。”
触目惊心的事实被她平铺直叙着说出来,更骇人,陈寻垂在另一边的手隐隐发麻。
“有一回吃饭,我端鱼没端稳,到桌子旁边时不小心撒了点汤,撒到他脚上了……”
陈寻屏息,问了一句“然后呢”。
叶西看过来,笑着道:“你知道鱼汤味有多难洗吗?我洗了好多遍。”
“老实说,我有很多回都想找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问问他,在下手之前到底有没有过犹豫……”平滑走动的语音掉进风里,片刻就被吹散。
陈寻也摘下耳机,手指扣入她的指缝,握得更紧。
“但是我没问,怎么说呢?一次次实践见得多了,结论我自己就能总结出来。保不齐他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还得我替他回答。”
“我挺自私的,”她顿了顿,说道,“他们没离婚的时候,每次他打我妈和我弟,我都自己躲到一边,不去管也不去劝。因为我怕打到我身上来。就连邻居看见都会管一管的事,我却选择做个旁观者。”
陈寻的喉结起伏了一下,呼吸凝滞:“西西,你别这样想,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但是昨晚,我突然不想自私了。”叶西终于难以平静,腔调透出哽咽。
“他跑来我们家要带我弟走,我妈不同意,他又打、又打……那一下我是真的怕了,我甚至拿刀想砍他,想把他整个脑袋都砍下来。我看着我妈,在他的拳脚下,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觉得她快死了,真的,差一点就死了。”说着,可怖的画面再次盈上她的脑海,伴着林俐凄厉无望的尖叫。
叶西的手指不停战栗,陈寻便用全力扣住,以一下一下的轻抚传递安慰。他心里亦有无尽的属于自己的痛苦,只是眼下,没有什么比她的悲伤更重要。
他从来不是奉献型人格,只是想把全部的奉献都给她。
叶西平缓了半晌,眼底只剩寒冷:“其实我讨厌哭,我一直认为哭是弱者的表现。但我昨晚差点哭了……可是为什么没呢?因为我看见叶南,他始终无动于衷,事发前后都是麻木不仁的状态。我对上他的眼睛……像两个冰窟窿。我就在想啊,难道我小时候每回旁观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吗?我也跟他一样面目可恶吗?”
“原来我跟他是差不多的人啊……努力了这么久,想甩开他,到头来我跟他也没什么分别。”
说完,叶西的心神彻底死寂下去。几声闷雷,天色淹润,窗玻璃开始打雨。
陈寻浑身都痛,仿佛雨针是扎在他身上的。
“你怎么会跟他没分别呢?”他声音极小地念道,叶西没听清,扭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陈寻定定地看着她,语气温润地说“以后再有这种事……”
捏捏她的手掌,抬头帮她拨颊侧的碎发:“打电话给我。”
***
雨越下越大,整个天空像巨大的黑色洞穴,往外倾吐雨水,往里吸纳热浪。无处可去,二人决定去影咖看电影。
电影随便选的,是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原本叶西想看恐怖片,手指刚要往选片屏幕上点,余光瞥见陈寻惶惶的表情,便迟疑且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敢?”
陈寻的微表情很复杂,眉毛渐渐揉在一起,嘴巴抿了抿,艰难作答:“可以……不看鬼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