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太小,则消息的传播方式呈闭锁环状。风暴放到海面上或许只能引起一阵惊涛,轮到小河小溪,整个水面都会翻涌起来。
晚自习下课,陈寻走到静安小区门口,所有在迎接孩子的父母都在聊这件事。月夜下的鼎沸人声,令他错觉自己还留在夏天。
像一直在河岸上徘徊、不去涉足探水一样,他还没有深入地去了解整个案子,只是现在大家的反应如此过激,让他也莫名恐慌。
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陈寻点了根烟,顺便掏出手机准备查新闻。刚在搜索栏里输入关键词,他的手就顿住,因为听见有人在说:“听讲凶手是个未成年!简直是个畜生!”
陈寻一愣,垂眼看看已经打出来的字,几秒犹豫后快速将它们删干净。
这场景有些许熟悉……
当年是同楼的其他户主最先发现陈觅的尸体并且报警,说来挺讽刺,在警察还没到现场勘察时,陈寻隐约有不安的预感,但居然选择了自我劝慰:“想多了吧,怎么可能?”
陈冰穿鞋,打算出门看看热闹,回头对他说:“小觅还没回来,你赶紧去找她。”
陈寻便跟到玄关处:“好,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父子二人就是在开门的一瞬间,迎面碰上狂奔而来通知陈觅死讯的邻居。
“老陈老陈!你快!快赶紧下楼!你女儿……”
邻居说到一半停了,双目瞪到眼珠都仿佛要脱下来,陈冰在一瞬间感知到事情的不对头,旋即踉跄着往下冲,一度踩空了数级台阶,险些直接滚下去。后来再提起当天的情形,他都会讥嘲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我急什么呢?就好像我来得及救回她一样……”
陈觅的死状很惨,脸朝下将水泥地砸出一个浅浅的坑,边缘都是尚未凝固的血。冬日萧瑟,陈寻撞开围观的人群后还要拨开歪七扭八的枯木朽枝,才能看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妹妹。她后脑勺那根红绳捆的辫子是出门前他给扎的,技艺一般,还被她嫌弃了好一会儿。
陈寻很崩溃,尤其在看到她细瘦的小臂与大臂相互扭折成诡异的角度时,双膝向地上一撞,当即大脑一片空白。陈冰冲过来要抱她,被及时赶到的警察拉了出去。
长这么大,陈寻头一次听见爸爸哭成那样,几乎是完全没有理智的嚎啕,以头抢地,双手时而扇自己耳光,时而放到头上紧紧扯着头皮,不成音调的嘶吼抨击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法医将陈觅的尸体翻转过来,陈寻失魂落魄地望了一眼,她的五官都揉到一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甚至整个额面都碎了,红的是血,白的是骨头。
他也不懂怎么半小时前还在跟自己打打闹闹的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法医搬开尸体后回到原处,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路过陈寻面前,他抬头看了一眼——是绑着兔子挂件的钥匙和他给的十元纸币。
后来警察在周边走访,调查到陈觅去过的小卖部,老板说:“她要的方便面今天正好没货了,我问她要不要买别的,她说算了,说她哥就喜欢吃那一种。”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没剧本也没导演,但一分一秒都自有命数安排。
之后案件告破,叶南被逮捕,一切来得很快很顺利。陈寻听见邻居议论此案,用的也是那句“未成年啊,真是个畜生”。
现实与记忆的完全重叠令他一阵反胃,恶心到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站起来。
到家,陈寻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爸妈一个站在阳台上,一个坐在餐桌旁,都不说话,表情阴寒得可怖。
电视开着,音量很小,叽叽咕咕的,像有人隔着墙低声细语一般模糊不清。
他愣了片刻,问道:“怎么了你们?”
回答他的是爸爸凉透的叹息。
再看妈妈,她对过来的视线失神空洞,欲言又止间流下两行泪,而后立刻别开了脑袋。
陈寻握拳,忐忑地往电视机前走,画面上正是地方台晚间新闻的重播。
“说回今天中午轰动全程的烟柳河抛尸案,警方在案发之后立刻成立了专案小组,仅仅花了四小时就成功将嫌犯逮捕。嫌犯叶某,男,十五岁,本地人,有行凶谋杀的前科。被捕后叶某对杀人抛尸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不承认强/奸事实,声称被害者是自愿与他发生关系的。且经警方初步了解,叶某似乎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本台将持续密切关注案情进展,并给大家带来第一时间的报道。”
一阵沉默,屋里只有节目转场过渡的音乐,陈寻僵在原地。刚才的新闻用时一分钟,嫌犯的照片只放映了几秒不到,却已经深深留在他的脑子里。
像是把曾经看过很多遍的犯罪题材电影又看了一遍,把恶魔反派定格的画面又从记忆里扒出来……陈寻一眼便看出来,叶某即叶南——这个在过去的三年里活成他梦魇的魔鬼。
播报员再没提起此事,画风渐渐变成幽默诙谐的趣闻段子,陈寻听见爸爸的脚步声靠近,随后屏幕瞬间变黑,正中央的光点一闪即灭。
他扭头,阳台上,冰凉的月光泼了进来,一大片的绝望融在里面,一寸寸往自己的脚边淌。
“那孩子……”烟味仍未散尽,陈冰叹着气说,“太可怜。”
徐婉雅将哭肿的双眼努力撑大,望过来问:“她多大?”
声音很小很轻,气若游丝,仿佛畏惧现实的痛击。
陈冰用手掌揉着额头:“好像才二十……”
徐婉雅紧凑地抽泣几声,而后哭得更狠。
说不出话,陈寻向后退,行尸走肉似的落进沙发里。陈冰坐到另一侧,沉声说道:“我很难受……虽然我不认识那孩子,可我心里的痛……跟当年是一样的。”
“为人父母,最怕听见的就是这类新闻,”他停住,续接烟头火苗摩擦空气的轻响,“二十岁啊……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华,像花一样啊。本来可以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
“全没了……现在全没了。”
“你说她的父母会多难过呢?”说着,陈冰望向沉默中的陈寻。
“会不会也要面临网上铺天盖地的指责?”
烟燃了一半,陈冰垂下眼,渐渐变成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二十年的养育光阴……要怎么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