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川藏公路西行了一下午,导航里的箭头逐渐靠近新都桥时,四周的窗玻璃开始零零散散地长白毛,脚底镶黑边的云一路跟在头顶。
电台正在插播天气预报:“今天傍晚到夜间,康定折西片区将迎来今年的首场大雪。受冷空气影响,气温预计降至零下五度。提醒听众朋友们注意防寒保暖。部分路段可能出现道路结冰,对物资设备运输有一定影响,希望各部门加强防范。”
陈寻开到服务区停车抽烟,这时落的雪已是雪籽状,打在背后的车身上,噼啪作响。
超市门口在卖酸辣汤,辛辣的气味让冻僵的鼻子瞬间清醒许多,陈寻转身问才跟过来的叶西:“饿吗?要不要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叶西缩着脖子,把围巾往下巴边赶了赶:“不吃了。”
“我们今晚就在塔公寺旁边找个住处歇下来,”陈寻抬手看表,“明早进寺。”
叶西从口罩边沿投来一记平淡的目光,似乎对他的安排没有意见。
门口站着不少随团旅客,男人们一只手插兜抽烟,女人们跺脚取暖,都在静候发车。
有个胡茬粗糙的男人凑到陈寻身边借火,随口问道:“兄弟准备去哪?”
陈寻甩甩打火机:“去云南。”
“自驾?”男人刚送到嘴边的烟顿住,扭头瞥过来,“最近都是雨雪天。”
“嗯,没关系,我车开得慢。”
“有勇气!”男人用力吸了一口烟,絮絮地道,“我以前也自驾过,带我老婆孩子一起,就那一次之后,我再也不想自驾游了。太他妈累!我宁愿跟团!”
顿了顿,他又问:“路上就你一个人开车?”
陈寻弹弹烟灰,目光对上不远处的经幡:“嗯,我一个人开。”
“那多累?”
“还好吧,累了就歇一会儿。”
“嚯!”男人吸鼻子,吐出的烟气分不清掺杂了多少冷雾,“看来你是自驾游真爱粉。”
陈寻低眸默然,视线顺着指间的烟向后看,叶西的冲锋衣下摆已经沾了不少雪。她一言不发,如果不经常回头确认一下,他会以为她根本不站在那儿。
门前停靠的双层大巴缓缓启动,男人匆匆丢掉烟跑过去,不过两分钟,大巴离开,门口只剩下陈寻和叶西。受惊扰的尘雪落定,天地间又是一片死寂,只有经幡阵阵飘动,挂在绳上,项坠一般缠住远处白皑皑的山影。
叶西转身远眺那座山,陈寻拿下嘴边的烟,眼神豁然变得深邃。
“贡嘎。”他沉声念道。
——岷雅贡嘎,寓意“最高的雪山”。
陈寻说完,刻意停顿几秒,想等叶西的回音,然而他这两个字就像是掷进了无底洞,连个回响都听不见。他突然有些恼火地叼着烟,兀自揣兜向车子走去。
走了几步,陈寻屏息聆听,叶西轻而细的脚步缓缓跟了上来。
“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说话?”他顿住脚步,转身直视还未来得及抬头的她。
“所以你在生我的气?你该生我的气?”话语逐渐激动起来,他手指发抖,烟头的火也跟着明灭不定。
叶西抬眼,眼神像隔了一层雾。
“我没有生你的气。”
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反而惹他更愠怒,陈寻大步踏到车子边,用力扯开门坐了进去。叶西一怔,定定地凝视从窗缝里散出来的烟雾,刹那间没了主意。
其实陈寻发的并非无名之火,他们在行程开始之前吵了一架,导火索是叶西想要离开的决定,引燃的火源则是她心怀多年难以消除的芥蒂。
当年在高考之后,徐婉雅受陈冰的刺激再度试图自杀,遗书都写好了,一声不吭地跑回老房子,爬上顶楼准备跳下去。陈寻在觉察到不对劲后,凭着直觉一路狂奔找去,抵达的一瞬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跪倒在地。幸好,就在他拼死要爬起来的瞬间,徐婉雅安然无恙地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徐婉雅说,濒死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见陈觅的灵魂来到面前,告诉她不要丢下哥哥一个人。
陈寻后来根本不敢回忆那一天,只是读不读档由不得他。反反复复纠缠他的那个梦中,陈觅不再是唯一的主角,徐婉雅也加了进去,两人牵着手一道走上楼,无论他怎么喊、怎么追都不会回头。
大一上半年,陈寻还因此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去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
但他从未向叶西开口提及此事。毕竟他是心思重的人,她又何尝不是?
事情被严严实实捂了四年,一直到前不久,二人双双本科毕业,赵系景来北京找他们叙旧,喝得不太清醒,便这样无心说漏了嘴。
叶西在饭席上没有让震惊与痛心表现得太明显,而是隐忍得极好,过后还陪同陈寻将赵系景送回了酒店。
情绪克制得越是成功,突破阈值时,往往越是不留余地。
叶西没有明说要分开,只是断然辞去了刚刚得到的实习岗位,并打电话告知陈寻:“我不留在北京了。”
陈寻很懵,挂了电话立刻跨越大半个昌平区,当面质问她为什么突然变卦。
叶西平淡的一句“你觉得我们有未来吗”,令他精心准备的所有腹稿都夭折。
那么多次铿锵的“我保护你”,也抵不过这一下有气无力的叩问。
叶西原以为自己足够狠绝,能够毫不留情地找个无声的黑夜悄悄溜走。
如今看来,她真是过分高估了自己。
雪愈下愈大,旧絮一样铺在叶西的鞋面上,也像钢针,一根一根捻进她的毛孔。叶西沉默地看着陈寻把烟抽完,随后气急败坏地开门探出身子问:“你不进来吗?”
满是风雪的声音不带任何苛责的语气,细听竟然还有几分央求与讨好的意味,仿佛他已经遗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叶西心头有沉沉的石碑压着,她觉得自己生生被压矮了大半截,因而抬动脚费了好大的劲。
陈寻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夹带刺骨的冷气钻进车子里。他坐回驾驶座,长长叹了口气,而后旋身替她系安全带、擦拭衣服上的落雪。
逼仄的空间里,只有暖气流的走动声和纸巾摩挲在她光滑衣料上的窸窣声。
叶西安静地垂眼观察陈寻的眉目,竟然也在当中找到了年岁的痕迹。
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他已经靠回椅背,把住方向盘发动了车子。
渐浓的夜色潜进车里,陈寻抬手在车顶上一按,骤亮的灯光凿穿了黑暗。
*
靠近饭点,二人落脚在塔公寺旁的一家民宿。
民宿从外间到内卧,都是康定藏民的传统风格,老板是个将近六十的牧民,极度热情好客,没等他们将行李放妥,就提出一起享用牦牛肉馅饺子的邀请。饺子的个头大得很实诚,一盆几乎占了藏桌一半的面积。
炭火的细微爆鸣中,陈寻与老板交换香烟。
“你们准备爬贡嘎吗?”老板捏攥着烟在桌沿上磕了磕,他普通话并不标准,语调间仍有不少藏语的音韵。
“不了,我们就去塔公寺拜一拜,以后有机会再去贡嘎山。”陈寻前倾上半身替他点烟,说到“以后”一词时,余光朝叶西瞥去,小心翼翼、几不可察。
叶西失措间,他已收回视线,看向老板说道:“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姓。”
“哦,”老板饥馋地吸了一口陈寻给的外烟,像是尝不够它新奇的滋味,“我叫佐盖。佐盖就是……大乘圆满的意思。”
眼瞧陈寻的目中闪过疑惑,佐盖解释道:“大乘嘛,就是大乘佛教,说我们老百姓都可以像佛陀一样得到大智慧。圆满就是把十八种功德做全。”
顿住,他淡笑,眼角到太阳穴间的窄瘦皮肉上挤满了皱纹:“反正是好兆头嘛!”
陈寻点头,吐了阵烟雾,扭头看向叶西。他伸手,踌躇片刻后又缩了回去,盯着她的双手问:“冷吗?”
“还好。”叶西摇头,但双手下意识地互相缠紧。
“坐过来点嘛!坐到炉子边。”佐盖下巴对炭火扬了扬,招呼道。他对这对情侣之间微妙的情绪纠葛,自然是发现不到的。
叶西略显搪塞地微笑以示感谢,并未动弹,挪过去就意味着要和陈寻的目光时刻相对,她觉得自己暂时做不到。
屋外开始有狂风的啸叫,裹着雪凌乱地击打屋棚。风雪干戈不断,这里成了唯一的憩息之所。
佐盖左手拿着烟,右手提筷夹起一只饺子,一口塞进嘴里,随即闷了半杯酒,抬头语音含糊地问:“要不要听歌?我给你们唱。”
陈寻和叶西都没来得及反应,佐盖已经扭过身子从柜底摸出来一张鼓,拍了两下试试音,旋即仰着脖子扯嗓而歌。
“康定先生,他走得很慢很慢,他说再快也追不上秋去冬来的时间。康定先生他总说,康定已经被他走遍,从子耳坡到白土坎,从南郊到居民点……”
明脆的鼓音,曲调是民谣中最简单讨喜的编法,混进柴炭与火苗的动静,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叶西听得入神,无意间转头,和陈寻认真注视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种感觉她无法形容,可能就像那个回不去的高二暑假,在盛夏中忽而出现一道闪电与惊雷,裂开了黑夜,也裂开了她的生命。
佐盖唱着唱着,便跑了调走了板,声线发颤地停住,抱住鼓哀哀地哽咽起来。
“你怎么了?”叶西有些慌乱地看过去,关切地问。
“我想我儿子。”佐盖揪着头发,哭声越来越大,抬起袖子囫囵地抹脸,然而涕泪越抹越多,“我儿子去年被抓了。”
陈寻磕烟灰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因为羊。”佐盖时断时续地抽噎,兴许是因为觉得丢脸,脸始终向下埋,“我家本来不只是养牛,还有羊。去年嘛,去年快入冬的时候,我儿子出去放羊。羊跑到公路上,跟辆车子撞了,羊死了,那车子里的人也受了伤。”
他倏尔直起身,眼睛夸张地瞪圆:“那车子是特别好的车,里面的人也很有钱嘛。羊死了我儿子很伤心,就让他们赔钱,他们不赔,还打他。”
佐盖说着,躯干的每一寸都在战栗:“他们里面有许多好壮好壮的大汗,我儿子很惨的,被打到尿失禁了。然后他就想跑,又被拖了回去,我儿子带了小刀嘛,平时是用来割绳子的……后来就,唉……”
下文他已难以继续,叶西攒眉说:“佐盖,这属于正当防卫。”
佐盖苦笑一声,无奈地叹气:“没有用的。他们都是大人物,我们搞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