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端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太阳仍旧挂在山颠之上,时间就像不曾流逝。可是心却已如同夜晚,夜凉如水。
刚才的种种仿佛虚幻一场,梦一般。
容端坐上阿四的位子,略显焦躁。他抓过马鞭,绝尘而去。
青黑色的地碑石在视线里一闪而过。
都过去了。
暮轮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天幕之下,容端的马车‘哒哒’地踏上了五里外的小镇。
马车踏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一步一沉沦。
当年事发后,文勤伯瞿恩放出话来:谁把女儿嫁入容家,就是跟老夫过不去!
声名狼藉。
却不肯妥协。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终于沦落到在外镇相亲的地步。
这样想来,是蛮恨梅疏影的。
肆业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影影憧憧地照亮前边的路。
“爷,到了。”阿四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背后背的包纹丝不动。车已停在一家酒肆面前,马上就有专门的小厮接过缰绳,把马车领到后面去。
“二爷,阿四就在外面等您了。”
容端下车,抬头向上望去,二楼阑干处灯火通明,眼熟的媒婆朝他又蹦又跳,那庞大的身形后有一个影子,灯光绮丽,看不真切。
那是东厂厂公的养女,不怕瞿恩。
暖色的灯火是最好的指引,容端抬脚向楼上走去。
也许今日之前他还只是想敷衍了事,可现在,见过梅疏影之后,他嘴角抹过一丝冷笑:他希望能够成功。
就算没有希望,没有激情,没有期待,所有关于喜悦、欢愉都已经被消磨光了。
只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
当然也许明天他就会后悔,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不行呢?或许梦醒来徒留遗憾,可是,他的遗憾早就形成,不在乎多这么一桩!
既然今生已经永远不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那只能和能跟自己结婚的人结婚。
时至今日,想要的东西没得到手,不想要的也没留在身边。
容端踏上楼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女。
媒婆粗壮的身形遮不住她,阴冷的气息从她那边若有似无地传递过来,带有一丝血腥气。
少女一身郁黑,只在袖口和唇角有一抹红。
面容精巧地有如一个瓷娃娃。
这就是东厂厂公的,养女?
容端沉默了,他没想过对方年龄如此之小,说是桃李年华,却像刚刚及笄。此时靠近细看,更有种虚报年纪的猜疑。
媒婆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双方的反应,察言观色,把容端的沉默和少女的淡漠收在眼底,然后油手油脚拉了容端一把。
容端坐在酒桌前,正看见少女的手放在杯子上,少女的手纤细白皙,片片指甲有如白玉,灯光下冰心剔骨。她抬眼看了看容端,便把杯中物送入自己口中。
那是酒。
很吸引人的少女,却不是容端喜欢的。
容端看了看媒婆,略带苛责:年纪也太小了。
媒婆会错了意,磨蹭着开口:“……先谈谈吧。”声线中透着胆怯,而少女有如灵蛇一般抬眼。
你先开口。
她的眼神这样说。
“……庄小姐,”容端缓缓开口道,“你是虚报了岁数吧?”庄二的年纪和瞿恩差不多,就算自己,也已经年过不惑了。
“……你嫌我年纪小,”少女回应道,却不甚在意,“我不姓庄,庄二是我干爹,我干爹也不姓庄。”
不姓庄,收的养女也不姓庄,庄周庄二,只是借用这个名字。
庄生迷蝶,蝶梦庄生。
都是虚幻旧梦。
“……你都可以做我女儿了。”容端笑笑,带着几分寂然。
“我不在乎。”少女盯着他,她的眼眸黑白分明,黑的地方黑,白的地方更白,落雪成白。
“……”十几年前,容端自然也是这般受欢迎,并且受之无愧,但此时此刻……容端盯着少女,眼中露骨地透出怀疑。“……我们是一类人。”少女简单解释道,“被那些外臣清流所唾弃,流放在边缘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淡淡地说,冰冷的视线却直逼容端,“过得了今朝,不知明日。”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1)。古来战场无常胜,而江湖易险,欠债要还,如同在江海上颠簸,终有覆灭的一天。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容端不语。
“……容右军怕了么?”少女问。
容端看着她:可能这少女过于奇异,过于另类,但她确实跟容端一样的处境:没有家族会要太监的女儿,没有人会娶东厂的杀手。
灯光下,少女的侧脸娇小如玉,让容端联想起十几年前的小小身影,藕粉色若暖若寒、清清淡淡,心中一动,道:“庄厂公怎么不把你当普通小姐来养。那样的话,你或许不会……”
然而少女扫了他一眼,我不屑。
她这样回答。
容端顿感尴尬,突想起媒婆还噤若寒蝉地坐在旁边。他向媒婆点头,觉得可以再考虑考虑,他想……
“……厄,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吧?”容端歉意地笑道。
“没说么,”少女吐字如珠,道:“……连、城,”她说,“我叫连城。”
“咣当--”
容端站起身来,一把推开桌子,桌上的酒壶经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摇晃了几下,摔在地上,摔碎了。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连城扫了那媒婆一眼,对方立刻提起臃肿的身子,翻过板凳,敏捷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