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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柒玖』江淮有遇(1 / 2)


“咯噔咯噔——”

傍晚的官道上?马蹄声踢腾,从淮安府往下便走得比较慢。侍卫隔着百米开道庇护,楚邹与小榛子、方卜廉乘坐马车在前,户部尚书冯琛与工部侍郎葛远、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坐另一辆在后。因并未提前告知州府,故而一路微服南下,中?途并未受到甚么打扰。

进入淮阴境内后,天空忽而淅淅濛濛地下起了细雨,干燥的土地因着得到水汽滋润,散发出一种甘涩的尘埃味道。楚邹撩开帘子坐到车辕上?,睿毅的凤眸中?便有些如释重负。

掬了层雨水在手心,回头问方卜廉:“师傅快出来瞧瞧,可是学生?看花眼了?”

字正腔圆的京片儿,着一袭修身交领素袍,举手投足间掩不住天家骄子高华。因着连日舟车劳顿,削俊脸庞上?微有倦惫,到底笑容却展颜粲齿。

因为?干旱,江淮一带谣言沸扬,方卜廉深知他近段时日的心思凝重,便宽和笑道:“必是天怜我大奕皇储勤勉忧民?,总算赏脸下几滴雨了,殿下所见即所是也。”

寿昌王楚祁与爱女?方僷去岁八月成亲,不过半年余便已怀孕二个月,想必私下里是恩爱的。方卜廉心中?欣慰,言语间皆是为?长为?臣者的关切。

这一路从山东往下多?处干旱,村庄土地皲裂,途中?百姓面色多?愁苦。如今总算看见天公落雨,几个随行官员亦倍感轻松,后面的马车里便听冯琛几个也传出朗朗笑声,一时间官道上?的气氛都好似欢快起来。

“迂——”前方忽然停下一辆马车,素朴的黑色车篷,有师爷模样撩开帘布,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看上?去面目瘦削,眉眼明?锐,带点书生?文气,原来是淮阴县令苏安平。

微笑着迎上?来,双手打拱道:“恭迎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一路辛苦。”

这位乃是淮安府地方官员中?的清流,四年前被楚邹从一个小小的县丞提到县令一职。淮安府属江淮一带运河要?塞,西通黄河,北上?天津卫,南往浙漕,尤其地处平原腹地的淮阴更是如此,盐粮往来间油水颇丰,意志不坚的官员稍一个心念游转便入了泥淖,因此楚邹便看中?了这个略带书生?气的苏安平。

四年下来,证明?自己的眼光是正确的。像苏安平这类的书生?,眼观四方心辨是非,擅口舌辩证,又自有一分?不轻让原则的傲骨,不仅能在州府各个衙门软硬周旋,对下宽抚于百姓亦能不出差池,实为?最为?好用的圆润之材。

这些年楚邹一直铭记母后临终的嘱咐,不忘从细微处培植自己的羽翼,苏安平便是他最初相中?的目标。

此时乡间视野旷达,似乎心境也都开阔了,楚邹见到苏安平是高兴的,坐在车辕上?道:“提前了两?日,苏大人倒是赶得凑巧。只是听闻江淮大旱,如何入得境内却一片细雨霏霏?”

苏安平也不遮掩,应道:“半月前接到殿下信函,猜着约莫近些日子要?到,便日日叫师爷在此观望。今晨忽然落雨,想来必是天子派下储君,福星莅临,下官这便冒雨赶来恭候是也。”

原来却是已经?等了一日,楚邹应道:“本宫何德何能,是父皇在英华殿祭天祈雨,感动了先祖与上?苍。”

几人和乐笑着,便一同入了县衙。

……

那场濛濛细雨一下,便如牵丝导引一般,雨水说?来就来。眼下已至三月底四月初,谷雨刚过,虽则时令略为?晚矣,但总算险险地救了一年稻子。农民?们赶着春播的尾巴,在田间地埂上?忙碌。青竹草笠与蓑衣耕牛往来穿梭,一片绿盈盈的稻苗描绘着迟到的春之朝气。

楚邹每日与方卜廉及冯琛一行在运河堤坝巡视,看两?岸稻田播种,百姓勾腰伏背地插秧移苗,多?少是松了口气的。当年因为?母后之事,运河修支道一事后来其实都归于冯琛与楚云旭主持,然而因了自己的同行,这笔业账便冠与自己头上?。他此时再想起肩负天下苍生?重任却十年几无差池的父皇,心中?便生?出体恤与浩瀚的崇敬。

一农夫牵着老牛从前边走来,见县令在此,便亲善地弯了弯腰示礼。苏安平点头让开道路,颇有感慨道:“政之通行,多?借水之通航,依民?利民?,运河乃兴。殿下当年此举,造福多?少百姓。”

楚邹默默收在眼底,放目远眺:“纵横江河,贯通上?下炎黄,政通八方,民?丰物阜,国库方得以充盈,民?与国原是相辅相成者。本宫并未做什么,这些多?是冯琛与诸位大人的功劳。”

皇太?子眉敛英气,少年持重,步步谨慎,看在苏安平眼中?,确是个可倚重的良主。苏安平扯唇轻笑:“殿下何以自谦,有您这番见解,是我等百官之福气。”几名?官员听了亦交-口称赞。

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踩着颗石头,就势弯腰捻了掊黄土,停在指间默了默,忽接茬道:“此地土质呈现中?等膨胀潜势,固防怕多?有隐患。据微臣半生?所得,认为?朝廷应加强巩固两?岸河坝,以防受漕运水势经?年冲刷,或他年雨水过盛而徒生?决堤之害。”

本在畅谈生?机,他一席话真是扫兴。

这秦修明?乃是今次随行官员中?位分?最低的,听说?还是戚世忠的人,当年得过戚世忠的抬举,才得以入工部水利司得尽其能。

工部侍郎葛远暗瞪了他一眼,猜这不识趣的半老儿必是受了冷落想出出风头,便笑笑道:“这运河支道不过三年前才竣工,全程耗费了数百万巨资,岂是跑几趟船、下几场雨便轻易崩得了的?秦大人此番话说?得轻巧,莫非是质疑我们冯大人中?饱私囊,用几堆黄土蒙混过关么?

官大一筹压死人,秦修明?精通水利,但口舌却不善变,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便有些噎住。再想想眼下北方谡真族日益嚣悍,皇上?多?次有意发兵,一发兵便得耗用国库,只怕短时间内也腾不出这笔银子,而堤坝隐患也多?属自己臆测,便喃喃道:“冯大人处事谨慎,下官绝不敢妄自菲薄,方才不过随口一提,众位大人勿往心里去便是。”

说?着赧然地拱了拱手,自默默随在后头不吭声。

“轰隆——”正说?着话,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劈过,闷雷声伴随乌云翻滚,顷刻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堤坝下跑,看到前方僻静处有一宅子,院门轻轻掩着,便踅至瓦檐下躲避。

那雨势渐大,扑簌簌地打落到楚邹的袍摆上?,楚邹兀自微抿着薄唇,只是挺着少年修颀的身躯装若不知。自撷芳殿四岁起蒙教习,十年来朝夕相处,方卜廉自是深谙他旧疾的,便推开虚掩的门,对里头喊:“叨扰,借主人家院子一躲。”

县令苏安平未来得及阻止,他几个已鱼贯而入了。

江南边的院子与北边不同,院子里有四方天井,黑瓦下滴水潺潺。从院门往里,走过几块磨得发光的青石板便是厅堂。这会儿下雨,光影有些阴凉,厅堂里无人,崴脚长凳上?横着几条长长的竹篾柄子,上?面是翠绿偏黄的桑叶,一丛丛胖白的小蚕攀爬其中?,放眼过去叫楚邹有些反胃。

但为?了不使身体着凉受风,还是硬着头皮走至厅槛前站定。

那蚕蠕动,分?明?没有声音,怎生?他却听见咔咔嚓嚓的食桑声。他眼睛看也不想多?看,正欲微微闭目,那影壁下却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清悄悄的,穿一袭莲色的布衣搭着烟紫的襦裙与长裤。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绾着双平髻,左右各饰两?朵樱粉布花,手上?兜着个篮子,正把桑叶撒向竹柄。

他原本因着宫中?的晦暗旖旎而讨厌红男绿女?,怎生?此刻眼前这道乡野素净却叫他走心?那身段儿始才有些朦胧,连他从前讨厌的在她身上?也变得不讨厌,虽然几乎平坦,却自然而然地叫人舒适。喂得静悄悄,那原本叫人反胃的蚕虫蠕动着,在她的眼中?却好似宝贝爱宠,她轻轻勾着唇角,眼帘专注低垂。楚邹看得有些错神,竟忘了把目光收回来。

“四少爷……”方卜廉微微咳了一声。

唔。楚邹这才尴尬地反应过来,但好在其余官员都在忙着拍打身上?雨水,并未有谁人注意。

他便不好再看,只问道:“苏县令方才好像有话要?说??”

苏长平看了眼屋里的丫头,都进来了还说?甚么。便道:“也没什么,避避雨就走了,不打扰。”

却好像是说?给那女?孩儿听的。

“来,给你吃吧,别抢。”那姑娘听到了也似未曾听到,只是低头忙碌着,偶尔轻轻地对蚕虫说?些什么。

声音很?低,却甚为?好听,吴侬软语,丝丝入耳。

楚邹不自觉又是一瞥,这一瞥,便看到她了秀丽的眉眼和倔强的唇。一阵凉风吹来,他收回眼神,打了个哈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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