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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贰陆』百子门前(01.03)(1 / 2)


“陆梨,你?帮我瞧瞧这样可好看??”

枝杈上落下一朵玉兰,春绿捡起来戴在耳鬓,叫陆梨看?。

声音一起,楚邹的目光便跟着寻过去?,看?到了对面?一群娇花燕燕中的陆梨。她今儿穿一袭粉紫的斜襟裳裙,头上扎着小布巾,腰上亦系一面?布围裙,看?着清朴而俏媚。正侧着身子给女伴插花,乌亮眸瞳里噙着笑。他才晓得她有了不少朋友,现今在宫里的生活原是这样丰富,难怪世界里已不再需要他。

时间走到了巳正上头,小翠和几个没有差事的尚服局宫女过来看?陆梨考试。才过琼苑西门,看?到养性斋前楚邹站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哟,我可是见着鬼了么??这可是西北头那位?”

原本楚邹进御花园时,就引来远处亭子下姑娘们若有似无?的扫视,不知道这个贸然而至、衣袍简墨的俊冷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但经小翠这么?一说,一个个眼中的意味顿时便有些诡昧起来。

西北头在新晋宫人里就是个谜,听说里头住着的爷幼年是皇帝的最宠,后来就遭了皇帝的最怒。干了太多?阴晦邪崇的事儿,譬如害死宠妃、害双胎皇子流产,譬如坑算幼弟,甚而与小太监滚-床等等,总之太多?的不可说也?。

一时便戳戳点点,将?楚邹窃语嘀咕地非议着。

楚邹很厌恶这种感觉,有道是“如坐针毡”,他此刻则是“如站针毡”。但为着给陆梨一个惊喜,他亦是忍了,只轻轻咳了咳嗓子。

陆梨正在给春绿插花,闻声顿时转头看?过来。皇城里时日飞梭,算算她又已经小十日没有见过楚邹,此刻的楚邹立在树影斑驳下,面?庞虽依旧是瘦与苍白,但那缕病气却是消淡了,而他的眼目熠熠,竟叫她又找出几许他少年时熟悉的英气。

没想到今儿自己考试他竟然会出来看?,但更多?则是因为他的精神而高兴,陆梨就暗暗对楚邹亮了亮眼睛。听见后头有女伴叫自己插花,忙转头应了声“诶”。

楚邹才感到些许温暖地蠕了蠕嘴角,不料笑意还?没对她展示,她却已经背过身去?看?不到了。他的脸上顿时又落寞地沉寂下来。

女伴问陆梨,小声滴滴的:“梨子,瞧那边那位这么?看?着你?,该别是对你?有意思吧。听说康妃娘娘前阵子恰在皇上跟前提过,说要给安排侍女哩。”

风把人声音飘渺,楚邹支着耳朵听。然后便见那头陆梨嘴角噙笑,表情?万般自然地说:“甭瞎说,怕不是为着他那条狗儿,不是都说这狗是他的小阿娇吗?”

楚邹听了满腹的柔情?险近一瞬要碎了。

又想起当年父皇母后让自己选太监,她就能装模作样地去?捏蜈蚣。打小就事儿临头各自飞的,她也?没想多?为他付出。如今老二那般威风,自己这般落魄寒碜,想来她心里应该更有权衡。

小翠仰着下巴目光切切地望着楚邹,最近也?是奇了怪了,先头给这位废太子送去?一回粥,被扔出去?叫滚哩,不料近日看?见自己,性子倒见耐烦下来。

她望着楚邹棱角分明的侧脸,便满心悸动地问:“殿下可是要来找狗吗?”

楚邹应:“是。”眼睛只是盯着对面?的陆梨看?。

他对这个大嘴巴对眼宫女可没好感,但因为她是陆梨的小姐妹,最近就算心里厌烦,看?见她进来送衣裳也?都是兀自忍着。

小翠听见楚邹回答,扭拧得眼睛都抬不起了:“昨儿下过雨,今日天气好,殿下倒是挑了个好日子出门。”

楚邹又非常冷脸地应了声:“唔。”

小翠就有点尴尬了,见楚邹只是看?着对面?,便道:“奴婢去?给殿下把狗牵过来。”

“呜汪~~”那狗却死要缠着陆梨不肯走哩。改了名儿的小云烟,狗性里就喜欢和女孩儿黏糊,大早就钻出狗洞子过来凑热闹。也?不晓得谁人在它长毛上扎了个粉红蝴蝶结,花里胡哨的,一个劲儿地把陆梨往楚邹那边叼。

这会儿满园子的眼睛都盯着呢,陆梨难免暗生尴尬。她可不想明着和楚邹有牵扯,何况之前被姐妹们威逼怒姑娘是谁时,她还?揶揄了一顿说没见过他。

见云烟缠人功夫又见长,只得捡石子往边上一扔:“瞧,快吃去?吧。今日微风清凉,便和你?主?子在园子里兜兜风,透透气儿,别杵在这儿绊脚了。”一边暗示楚邹出来了就多?走走,一边暗怪他纵着狗儿缠自己。

那蠢云烟以为是好吃的,果然摇着尾巴过去?叼,小翠忙给套上绳圈儿牵给了楚邹。

哼,热脸贴着冷屁股,当真是个绝情?的丫头。楚邹蹲下来怜恤地摸了摸狗头,毛茸茸的,他忽然就起身无?声地走了。

那边厢已经有太监们把蔬菜陆续送来,陆梨忙随过去?择菜。再往回头一瞧,便找不见了楚邹的身影。她猜着他应是听了她的话到处逛逛,到底心便宽下来。

讨梅一直注视着二人之间的情?愫流动,见状不免暗暗地敛藏起心思。

小翠围过来,喳喳道:“陆梨,你?还?说他不认识你?,我怎瞅着他看?了你?好几眼?”

说好的姐妹三?个一起往上爬,眼看?着陆梨的路才开始,可千万别被一个不顶用?的废爷儿拖后腿了。春绿到底有些不放心,措辞道:“就是,有眼的都看?到他瞧你?了,总之你?以后还?是少喂点他的狗儿吧。什么?叫睹物思人,你?总喂它,久了他就生情?了。你?是不晓得,他十四岁就和小太监乱,听说被揪到的时候嘴巴上还?沾着口水丝呢。这以后叫哪个姑娘还?能与他……”后面?的话都不好意思说下去?。

有沾口水丝儿么??楚邹绕过琼苑西门,脚下步子便稍稍一顿——他自己都忘记了。

那原是他此生第一次和人亲-嘴儿,就只记着满脑子的乱、她的嘴瓣又小又嫩,咬开了是咸甜的血腥。她一“死”倒轻省了,自己一辈子的污名可洗脱不清。

听见陆梨在背后说:“嗯,不会,我心里晓得的。”原本一夜辗转今晨出来只为见她,不料满心悸动却落得个这般冷遇。那精致的嘴角便勾勒了薄凉……这宫里,当真是人也?不如狗懂情?义。

……

近光右门下,处理了一早上朝政的皇帝从养心殿里出来,锦绣挽着他的长臂陪伴在身旁,听随后的戚世忠汇报。

近日浙江传来一案,湖州长兴改农种桑,官府在办差时不慎推了一个陆姓人家的汉子,岂料竟把那汉子推死了。那户人家的儿子气血方刚,聚众喊冤不成,某天夜里闯进衙门就把县官的头砍了。吓得周边几个县令缩手缩脚,如今政策推行?不下去?,到明年又要拉下一大笔国库收支。

楚昂肃着容色,问:“人捉到了么??”

戚世忠鞠着腰答:“倒还?没有,告示都沾贴了,人不见影儿,卑职猜着怕是入了白莲教。”

眼下白莲教铺张得厉害,各地的教头利用?菩萨之说,行?医救世、广济穷人,甚得民间拥护,这是楚昂所没有料到的。楚昂脚下步子便顿了顿,凝眉道:“治民要用?之以仁,若是有冤应予化解,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硬碰硬。起因当真只是推了一把么??”

戚世忠说:“确然只是。那陆姓汉子原有心疾,当日口出恶言,正是气血上涌之时,忽然坐下去?便犯了猝死病。偏他儿子不听,定要吆喝村民举刀闹事。而今他母亲还?在村里,官府也?并未为难,依旧给予抚恤着,为的是叫他回心转意,给他个服罪自首的机会。”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扫了锦秀一眼。

锦秀会意,便接过话茬柔声笑道:“皇上爱民如子,奈何远在京城,日理万机。难得戚公公办差小心,细微之处也?做得这样周到。”

“娘娘严重,为人臣子理当为主?尽忠尽孝。”戚世忠搭了搭山牙海水的亮绸袖摆。

这些年,他二个是相?互制约与帮衬的。锦秀果然不是戚世忠最初以为的好拿捏,她的身份压在戚世忠手里,戚世忠不怕她翻出多?少跟头;但锦秀亦有戚世忠不能办到的能耐,她始终记着那句话,若要让人不将?你?当做弃子,你?便首先要有利用?的价值。这些年阉党借着织造上的流水账,不知得了多?少利,皇帝自然也?难免不起疑,但锦秀及时吹着枕头风,戚世忠是用?得着她的。张贵妃那头虽然好拿捏,但戚世忠欠着张贵妃的人情?,张贵妃也?不是没手段,但心眼总是不够狠,办起事来总差了点火候,不如锦秀这头痛快。

她的声音温柔若水,手挽着楚昂的长臂,叫人觉得她把他倚重如天。楚昂的心境果然稍稍开解,便缓声问锦秀:“爱妃前阵子听说饮食倦怠,现在可好些了么??”

戚世忠闻言不自觉睇来一眼。

锦秀忙收敛神色,淡淡道:“叫太医瞧过了,说是天热所致,开了几剂方子吃下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了,臣妾今儿在宫里晾了荔枝羹,皇上得空与鄎儿过去?用?上。”

前些时因为楚邹棒砸太医,慌得她带着小九在乾清宫前长跪,两个都堪堪中了暑。想来小九也?不过才八岁的男孩,这些年为着他那四哥真不知担惊负荷了多?少。皇帝便体?恤地把锦秀手指一握,这是他这些年不自觉养成的习惯,锦秀所给予他的安宁是只有两个人之间方能体?会的。

正闲叙着,忽然便看?到前头百子门下踅过来一道人影。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袭墨色简素袍服,身量修颀地往大成右门那头拐。因为是侧着走,便可看?到那苍白而俊瘦的脸庞,依稀眼熟,手指头跟着狗绳子,看?起来整个人气场孤郁而低沉。

楚昂的脚步不由一慢,只是眯着眼睛望过去?。

张福察言观色,便哈腰道:“皇上,这就是如今的四殿下,皇子邪。”

“嗯。”楚昂低声应话。

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楚邹的步子也?慢下来,不自觉往这边一睇。然后便看?到甬道上几人簇拥着正中一道明黄的龙袍,依旧是那隽冷伟岸的身躯,蓄着两道八字胡。他的目中便有些生涩,顿了顿下巴,叫一声:“父……父皇。”

“儿臣参见父皇。”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听起来像是已许久不曾说话。再不似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声期的嗓儿清润方圆,眼睛里有不容让步的顽抗。此刻与楚昂隔着两丈多?的距离,那年轻的五官上依旧能找出几分幼时的痕迹,与自己多?有相?似。

楚昂认真看?,只是板着脸问:“唔。尚在禁足休养,如何却出来走动?”

“呜呶~”云烟怕皇帝,只是挣着身体?想往右门里闯。楚邹暗自扯紧狗绳,低垂着眼帘尴尬道:“昨夜落雨,今晨天气清爽,便出来透透凉风。父皇近日身体?可安泰?”

早已听说他最近认真喝药,亦给狗改了名字。楚昂语气便微缓,点头道:“朕尚好,你?可安泰?”

“前些日得父皇汤药调剂,烧已退却差不多?。”楚邹忽视着锦秀的算计,只是颔首又答。

父子之间太久未说话,一来二去?总是生涩。

张福便在旁边添口道:“殿下不知,天下匪乱,倭寇与邪-党生乱,万岁爷日理万机,夜不成寐,心中还?不忘挂念着殿下。殿下近日喝的药里有一剂深海海马,乃是西洋人进贡的宝物,万年爷自己舍不得用?,匀出来让御药房炖了与殿下喝。殿下身体?好了,万岁爷不操心,龙体?自然康泰。殿下不肯喝药,万岁爷夜里再难眠,那咳嗽便又上来了。”

此刻漆红宫墙下微风吹拂,将?那老迈的声音缓慢荡开。皇帝听了举目望去?苍穹,并未怪罪张福的多?嘴,把王朝的处境告之。

楚邹则是内心一搐,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然后便看?到父皇眸底下的一丝青影,是瘦了许多?的,母后若还?在,又该要心疼了。

可父皇却不知,那被他生生让出来的名贵汤药,却被他因为锦秀的做鬼而一碗碗尽数倒掉。楚邹便痛楚地抿了抿嘴角:“……是儿臣之错。”

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天钦十一年五月的乾清宫里,两道相?似的身影默默坐在丹壁下,长久僵持着不语。那时楚昂问楚邹:“我儿看?起来精神欠善,恐不宜再忧思劳心,近日便责个静处好生调养吧。”

楚邹无?可无?不可,只淡淡一笑:“父皇不必解释,是儿臣之错。儿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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