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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柒贰』都是凡人(新)(1 / 2)


十?月十?五那?天,楚昂在养心殿里召见了陆梨。

“仁和正中”的明黄匾额下,地暖烧得舒适。陆梨跪在金砖地上,张福怀抱拂尘立在一旁,四?面静默无声?。

皇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陆梨,看着她动人的模样,唇瓣染了胭脂几分倔强,眼睛也似隔着一层朦胧,似雾似清澈又似洞穿深远。这样的女?子,总是最叫人难断的。他便道:“那?老?太监的冢,朕已?叫吴全有取了骨灰重建。朕不会要你性命,但你与老?四?也就到此?为止了。”

初冬的天,进屋一暖出门一寒,难免使人咳嗽。他咳了咳嗓子,又道:“邹儿是朕一手历练起来的皇储,将来要接替朕站在这孤寡之?上,他身边亦会有宠妃,或是太子妃,或是良娣良媛与侍妾,你不应成?为他心中的拖累。朕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李嬷嬷收你为义女?,以县主之?身份择良婿以配民间;一条是与收养你的太监去?皇陵守陵,你只?须信守约定再不与他瓜葛,朕可保你父女?二人一世衣食无忧。”

呼——

后背对着高高的漆红殿门,一缕冷风从殿外踅进,吹着陆梨的袖管空凉。陆梨那?段时间的身子很虚,忌冷畏寒。她在红花与艾叶之?后,托衍祺门挑膳的太监小姚子给弄了几只?老?母鸡,加药草调剂,每天晚上洗器具的时候就放在灶上炖。左右夜深无人,柴火加足点,等到洗完也就差不多能?用了。她一晚逼自己吃下半只?,掌事嬷嬷王思偶然撞见了,也只?是装作没看到,没有去?制止。

她此?时已?经不指望依靠皇权去?惩治锦秀,因楚昂不可能?会揭穿锦秀的身份。当年锦秀害死万禧嫁祸老?太监,致使齐王打着名号联合谡真人美其?名曰“申讨”,而今若然爆出她的前朝淑女?身份与万禧这件事,那?么不仅齐王,便连肃王、庆王乃至朝臣的弹劾都?可使楚昂四?面锋芒。以锦秀的心机,必也是算透了这一点,便逮着替皇帝与小九挡箭滑胎的良机自己爆出来。

但这宫出不得,欠下的、得到的、付出的,都?要有回报。人在了,才会有希望,出去?了便再进不了。她还是寄希望于楚邹这趟办差的。

陆梨便慢声?道:“殿下乃天家嫡出的正根正脉,自小诗书礼制谨束于心,这事于礼义上该断,于情上也已?经断了,万岁爷不必担忧。陆梨生在皇城根下,生也是这红墙,魂散了亦忘不掉这红墙,妄求皇上开?恩,愿自请去?芜花殿当差。若不得皇上旨意,必不往殿下跟前露脸相扰!”说着叩首俯身。

那?芜花殿地处紫禁城最东北面的犄角旮旯。一条东筒子从南往北穿到头,过贞顺门再往东走,尽头靠右手边有个废弃的院子就是。迈进去?扑鼻的霉尘,里头没有颜色,除却荒草便是疯老?病弱的宫女?面相,青灰的衣,青褐的裙子,多少年只?见进去?不见有出来。

楚昂凝了眼陆梨纤白的手指,不禁有些动容。咳嗽问:“你可想好了?”

陆梨点点头,目光坚定。

后来楚昂就默许了下来。在陆梨出去?的时候又道:“给朕弄点止咳的药茶吧。”

他的咳嗽一到冬天就有些厉害,锦秀在身边倒还好些,最近又是控不住的趋势了。

孙皇后去?的这些年,李嬷嬷已?经不太能?把握他的体质。从前都?是孙皇后三两天提点下该用什么,李嬷嬷也就能?摸清大?略。后来这些年都?是锦秀陪伴,有时李嬷嬷接连几济下去?没用,被锦秀一碗药膳调理完毕,却立时就能?减轻了。

只?是这年的冬天,他没有再去?理睬过锦秀,锦秀送来的东西,他也都?没有再用过。陆梨便点了点头。

是在十?七那?天搬去?的芜花殿,那?天又是场大?雪,像四?年多前的这一天也是大?雪,靴子踩下去?嘎吱嘎吱地响。陆梨收拾好了包袱出来,先去?坤宁宫给李嬷嬷道了谢,便往外朝的武英殿去?看望吴爸爸。

因为她的小太监身份暴露,吴全有已?经不适合再在御膳房掌事,到底关乎着皇室口舌安危,有仇有芥蒂的都?不能?用。戚世忠总算念着一份旧情,把他分去?直殿监做了个掌司,虽然不用干甚么重活,可直殿监到底是个负责廊庑扫洒的下等活,没了往日的体面。

大?清早的天,指挥着一干子大?小太监在扫洒,穿的也不再是亮黑、亮紫的缎面曳撒了,而是普通的枣褐色面料,上头印着几缕简单的刺绣。那?两鬓霜白与骨凸的瘦脸,叫陆梨看了心生愧疚。

他却依旧端着在御膳房掌大?拿的气派,两条蚂蚱腿儿往雪地上一戳,吹毛求疵的毛病又犯。

拖着阴长的太监嗓子道:“做事儿的也分三六九等,手拭不见圈,吹气不眨眼,那?叫无尘;身不动眼动,脚不离手忙,这叫有心,一个个都?给我麻利点。”

几句话说的,好像把一件擦桌子扫梁的粗活都?说得有棱有角体面起来。太监们都?听说过他威风,见他这般气度不禁崇拜油然而生,手上的鸡毛掸子和抹布来来去?去?匆忙,都?想在他眼前讨个眼熟。忽然其?中一个乱了阵脚,自个跟自个的节奏接不上了,吧嗒一声?从木梯子上踩空。好在雪厚,屁股底下砸出来一窝深坑,哎唷哎唷把众人乐得停不下来。

陆梨站在几步外的空地上看着,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吴全有听得声?音熟悉,回过头去?看见是陆梨,便笑道:“怎么来了?”

陆梨说:“来瞧吴大?掌司指挥万马千军哩,今儿个雪不见飞,倒见吴爸爸这里飞鸡毛掸子了。”

忽而蓦地往地上一跪,歉责道:“麟子本是宫中丢弃的卑命一条,承蒙吴爸爸、陆爸爸不嫌不弃捡起来教养,现如今恩情未报,却连累吴爸爸丢了差事,心中每一想起便觉罪该万死。”

接连多天发生了这许多事,她一直忍捺着,此?时见了亲人,眼眶儿终就还是湿了。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吴全有把她拉起来,爱怜地看了眼她瘦下去?的下巴,暗暗磨牙齿——该把那?臭小子掌几鞋拔子才解气!堂兄妹,说辜负就辜负,信誓旦旦都?去?了哪里?

紧了紧瘦耸的拳头,又做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样:“那?膳房里油烟闻了几十?年,早也就闻腻味了,在这扫洒上还能?时刻走动,也省得将来似那?歪肩膀太监,老?了老?了膝盖弯不动,得吃砒-霜。”说着便自嘲笑笑。

可他在白虎殿前的院子却住不得了,身份够不上,戚世忠虽没把院子让给人,到底却委婉暗示他,每日应随着别个太监在玄武门下进来出去?。

吴全有从来就是个洁癖,也不知那?太监连铺他怎么住的惯。陆梨望着冬风中吴爸爸两鬓的微霜,她便站起来,眼里噙着坚定道:“今时吴爸爸丢弃的,他日陆梨定要再给吴爸爸赚回来!”

说着鞠了一躬,便往二道门外出去?。

奉天门场院下空旷无人,宋玉柔打着随爹进宫办差的借口,正打算往内廷方向探。乍然看见前头陆梨手上抱着小包袱,一抹青蓝的袄裙迎面携风过来,冷不定就把脚步放慢。

陆梨也看到他了,穿一身镶狐狸毛缠枝底月白团领袍,发束华冠,手执玉骨小扇,一看就知是个身家不菲的达贵公子爷儿,好生是个风雅俊秀。

他们两个小时候可像,个头儿也差不离,那?时候总被认错,宋玉柔又烦她又爱招她。现下各个长开?了,她依旧双眼皮长睫毛,他睫毛变短了,桃花眼愈发生辉,个子也比她高出了小一个头,倒是不像了。

陆梨的步子也慢下来。

两个都?有些窘然,却又道不出那?种蔓生的亲近感。宋玉柔便启唇问:“你还好吗?”

风把少年的嗓音在场院里轻轻荡开?,陆梨答他:“我好着呢,你还好吗?”

“我也好。”宋玉柔看了眼她的包袱:“你这是要去?哪儿?”

陆梨说:“我换差事了,这就得去?当班。你呢?”

宋玉柔:“我正愁着怎样把我爹甩开?,好去?看看湄儿。”皱眉头。

陆梨就笑:“宋公子真痴情,赶明年可迎亲了。”

她现今也不像小时候爱损人了,一声?“宋公子”叫得又动听又让人别扭,人也变得美的可以。宋玉柔脸一红,然后说:“还早着呢,她还小。”默了一下,觉得有句话说给她听怕不太好,但想想宋玉妍是自己亲姐姐,便还是道:“等他从江南办差回来,必是该复立太子了,那?时也该迎娶我姐姐。虽然我姐暂时还不喜欢他,但若真嫁了,我也不希望你去?打扰他们。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早就劝过你别和他缠,看总被他伤心吧,总也不长记性。”

在楚邹走之?前,听说和老?二两个人在文华门里打了一架,没有人知道是谁先打的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打,不打脸,光打身子。太监们慌促地站在一旁,看他两个像兽一般地勾绊和撕扯不开?,没有人敢上前相帮。后来听复述,说那?天的楚邝骂了楚邹是天煞的灾星,楚邹只?受不答,亦回搡了楚邝一个重重的拳头。

那?是他兄弟在宫墙根下第二次为了个小太监而打架。皇帝知道后容色阴愠不已?,罚他两个在乾清宫门外跪了一早上加一个下午,后来便颁了旨意,命老?二正式搬出宫去?,住进了宫外的泰庆王府。

挑着九月十?六那?天的吉日,在楚邹出发下江南的前七天。春绿指给了楚邝,听说宋玉妍在家知道后大?哭不止,瞒着母亲楚妙偷偷溜出后门,跑去?了楚邝的王府里。当着他的面解开?褂子要和他好,便做不成?夫妻了,也情愿和他此?生有这一场夫妻之?实。

她自小在老?太太和楚妙的千金呵护娇宠之?下长大?,那?少女?的雪白丰盈与美丽洁净,是和春绿的婉柔大?不相同?的。但楚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两手给她把小衣扯紧了,叫小喜子悄悄地送了出去?。

但这些都?只?是传闻,更?甚至并?没有传开?,也许只?是小喜子梦里头的胡乱呓语罢,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也没有人当真。

都?阻止不了月老?派下的好事,过年将满二十?二岁的楚邝,在万寿节之?后的没几天,与户部尚书左瑛之?女?左婧瑶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宋玉妍大?病了一场确是真的,而原本要给楚邹提起的正妃一事,也就因为她的病而暂时耽搁了,怕是得等到明年楚邹从浙江回来。

看宋玉柔此?刻表情纠结,口气听着又像不忍心又像恨铁不成?钢,让人又暖又伤。陆梨就颔首笑答:“好~,我知道该怎么做。原不是故意,这世上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要都?能?知道的那?么长远,那?不都?成?神仙了。我可走啦。”

说着欠了欠身子从边上离开?。宋玉柔忙给回了个书生礼。风吹着陆梨腰带上一枚朴玉挂坠一晃一晃,他没来得及注意看人就已?经过去?了。

宋岩从体仁阁里大?步踅下台阶,走几步路抬起头,迎面便把陆梨映入了眼帘。皑皑白雪覆着紫禁城的层峦殿宇,那?一袭少女?青蓝色的袄裙显得好生醒目,看陆梨白净姣美的双颊,好像比之?上回又瘦了许多。这是和那?个女?人全然不一样的品格,那?个女?人娇敛痴缠,缠绵不能?断。但陆梨透出的却是一种沉静,是一种隐忍、静默又或者是挣脱,她从他旁边走过来,是一个人又好似一道魂。

宋岩是全然料不到的,当年那?个在宫墙下钻人裤-裆的小太监竟会是个小丫头。陆梨的存在,便生生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块坚硬。看陆梨在身旁揖了一礼过去?,娇纤纤的莫名惹人怜疼,他忽地想起家中千娇百宠的女?儿,便冷漠地掠了过去?。

走到宋玉柔跟前,问儿子:“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宋玉柔不想被父亲知道那?些谈话,答:“我们在说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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