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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柒捌』小尿炕儿(1 / 2)


腊月的冬梅下去,柳芽儿冒尖,紫禁城也迎来了一丝盎然?的春意。那是真的“宫墙柳”,鲜嫩的枝芽沿着琉璃瓦院墙垂下来,朱漆的红与绿交相映衬,春光刹好。

清晨雾气散去的时候,陆梨就站在树下掐柳芽儿。掐下一小捧子拿回去,和着面粉一起蒸面团或是做成蛋蒸糕,都?甚为清润适口。她?自己当着司薪的差事,做起这些?来倒十分方便。

老天应也关爱人,从七月底和楚邹那个的时候就怀上了,十月发现时正好冬天来,刚好用一季厚衣裳给掩过去。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岁似乎尤为冷,二月底还下过一场大雪,把整座皇城笼罩在一幕水墨银白之?中。眼下三月了依旧干冷未散,尤其这废弃的宫殿没有?地暖,身上的冬装就还没换下来。一件长到大腿窝的烟青斜襟褂子,胸侧打个结,底下是细麻的暗紫色绵裙,宽松自由。陆梨七八月的肚子了,穿着这衣裳愣是还叫人看不出来。

这宫里到处犄角旮旯都?长着眼睛,在她?最初进芜花殿没几天后,就瞧见又多出了两三个生疏的面孔,应该是张贵妃和康妃都?派了人来盯梢。到底是被老四临幸过的丫头,暗里都?忌惮她?怀上身孕。

好在小东西可乖,不显怀,素日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吵闹。其实?最先有?调皮好动过一阵,在五个月的时候开始学会了灵活,爱在她?肚子里扯着脐带自己玩,爱没声没响地忽然?蹭蹭她?肚皮,想要讨她?的宠。那阵子几张面孔盯得?陆梨紧,时而还故意地往她?身旁蹭,陆梨每每提心吊胆,生怕几时表情就露了陷。

它像是心有?灵犀,后来便渐渐的自己乖下来了,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与她?互动。尤是到了最近,陆梨深夜里抚着肚皮,都?能感觉到它的小手儿或是小脚丫。那样软乎乎的,甜腻腻的,似乎知道?自己在想念它的爹爹,便贴着她?,叫她?心里充满柔暖。

这大概便是上天的安排吧,在楚邹决议与她?了断后,给了她?这样一个贴心的小骨肉,让她?余生以慰藉。

陆梨一开始时虽有?过狠心不想要,越到后来却?越发宝贝起来。她?自己就是个没娘的,镇日里脑子不开化,牵着条脏狗儿在宫墙下提溜溜晃。到如今楚邹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子里埋了小冤债,她?就希望它能够不凄惶、不孤单,能够从小被娘疼着宠着长大。她?想,她?为了它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呢。

她?平素蹲下起身的动作都?十分小心且自然?,实?在叫人看不出蹊跷。那进来的二三个宫嬷时而便故意叫她?帮忙,比如跳脚取高处的物件,比如飞去枝头上的帕子等等,但老不死灵妃这时候总能杀将将地冲过来,继而给她?不经意地挡过去。老不死灵妃有?本事,她?枯爪一样的手指抓着角落干黄干黄的长竹条,就没有?什?么是她?捅不下来的。她?还爱捅,抢着捅,捅下来后晚饭得?给她?匀半个馒头,不给就一晚上咒你比她?先死。

陆梨也猜不透灵妃是不是看出来了啥,但反正她?什?么也不说,每天都?跟个神婆似的两眼滴溜转。想吃陆梨做的小食倒是真的,在陆梨有?身子这段时间,吴爸爸和大师哥总会叫挑膳太监塞来一些?干果核桃之?类的给她?补神补脑,陆梨又时常用梅花瓣、柳条儿的自己做些?小点心,灵妃这时候总能在边上分上三口两口。

初时还用她?那老不死的一套哄陆梨,说在自己死前把金库的位置告诉陆梨,陆梨就可以凭借这个去当皇后。又善意叮咛,最好等皇帝死了他?儿子上位后再?说,儿子起码年轻些?还能多活上几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贼亮,一口牙也龇得?甚白,能看出年轻时应该确是貌美过的。也不知道?之?前可有?骗过几代宫女了,总之?陆梨是不吃这一套的,把嘴皮说破了也不会给她?多吃,因为还要给小九楚鄎也留几颗。

楚鄎在陆梨搬进芜花殿后悄悄到门外来过几回。

锦秀害死了养大陆梨的老太监,出卖了她?刚生产完的娘亲,害得?她?的小哥哥也被滚去了地上,楚鄎却?还继续和锦秀亲善,他?一开始有?些?窘然?,鼓不足勇气来见她?,就只是长条儿地站在那道?褪了漆的斑驳红门外。从深秋到初冬,好几次。身边蹲着楚邹留下的那条黄毛狗云烟,见云烟与他?那般亲密,应该在楚邹离开京城后,楚鄎时常有?过去咸安宫里关照。

后来到元旦的那天,楚鄎就给陆梨在门口台阶上搁了一副皮手套。

宫里做奴才的都?修炼成了精,看门的太监虽然?经年累月守在门前哪都?去不得?,可什?么人情细枝末节都?捕得?清清楚楚。看这位爷腰带上的五色珠、头上戴的玄青绉纱爪拉帽,也知道?这东西该要给谁。等到陆梨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就给扔去了陆梨手上。

后来陆梨就特?地做了梅花糕,等透过门缝儿瞧见外头楚鄎又出现,便叫太监给开了锁递出去。

过了年九岁的楚鄎,穿着一袭绾色鎏金底飞鹿长袍,身条儿又比去岁拔高了不少。他?终究是生下来就没有?了母后的,锦秀于他?的感情真心太不一样。楚鄎矛盾地对?陆梨说:“我?不能不管她?,我?歪歪站起的第一步就是她?牵的,咽下的第一口饭食也是她?喂下……”

眼中亮濯濯地隐着纠结与痛苦,大概其实?也知道?锦秀心地里的一些?阴深。

接着又道?:“冬天我?学骑马了,这座宫里人情总是复杂,我?的心也总是很疲惫。我?学骑马是为了将来某一天,也能像四哥一样纵马离开京城。离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束缚,去瞻仰那外头的风光,瞻仰人与山,与海,或者还能看看大漠与草原。”

说着仰头望向苍茫的天空。九岁了,年一过,那圆俊的小脸蛋也收敛了下去,清秀的五官突显出来,是皇帝与孙皇后的影像镌刻,是他?们在这俗世凡尘最后的恩爱弥留。

可惜三丈高宫墙把少小的人生阻隔,他?的眼神迷茫,像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去,永远也看不穿、望不透这座皇城。

中宫的三个皇子总是因重情而被亲情所困,大皇子楚祁掐断了抱负不与四弟争,从十岁起忽然?沉默消寂;四皇子楚邹,亦是为了亲情,而被这本来不感兴趣的皇权所束缚;如今的皇九子楚鄎又是,甩不开挣不脱这矛盾索绕。

但江锦秀是条心思阴险的匍在暗处施-毒的蛇,陆梨不能让小九在楚邹离宫期间再?被她?鼓动。楚邹必须要坐上那个孤寡之?巅的位置,到那时才是真正让仇人痛、亲者快的时日。而自己,便真的不能再?与他?继续相爱,也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陆梨便对?楚鄎说:“小九爷无须负重如此,只管顺从自己心意就好。喜欢的则从之?,不喜的便避之?。又考虑这个又考虑那个,那是神仙也做不来的。只是在这个紫禁城里,除却?至亲至近的,谁人也难免会有?些?私心杂念。不管多贵重的话,殿下也只听?八分真为好,余下的二分,便待时日长久来考证。这样不管是善是恶,殿下便不易因此而受伤,也不会成为旁人假以厉害之?援手。”

那段时间楚鄎和老七走得?很近,谦和拘谨但又博雅的楚邯让楚鄎觉得?很舒服。楚鄎便问:“和七哥可是也这样?”

陆梨没说话,只对?他?眨眼儿笑。过年她?该十五了,那琉璃瓦红墙下只见她?肤若凝脂无瑕,亭亭玉色好如人间尤物,姿色愈发的见出挑了。也不知道?四哥看见了她?会怎样……

楚鄎就抿了抿嘴角,忽然?又问:“你可是也这样?”

那眼目澄澄,是想起之?前陆梨暗示他?锦秀给他?喝安胎汤的事儿。

陆梨并无反驳,她?既与锦秀有?性命之?仇,就确实?是存了私心要说给他?听?。

只对?楚鄎道?:“但四殿下不会,这天下再?风云多变,殿下也不会对?小九爷存私心恶念。最无声最关切的亲情最是伤人,小九爷要明辨是非,不要因一时偏听?偏信,再?置殿下于两难之?地。总归你们才是中宫最嫡亲的兄弟呢。”

她?把言语说得?含笑轻松,那纤柔的指头抚在自己肩头上,总叫楚鄎莫名的安宁。

楚鄎便点头道?:“嗯,我?不会再?与他?生出误会。我?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王朝太子。”

说着便安然?地离开了。

因为忌着皇帝,楚鄎也并不常来,只隔三岔五地总会在门外头晃晃,倒使得?那几张面孔也不敢怎么对?陆梨造次。

楚鄎对?陆梨说:“我?知道?这宫里还有?一个人——你也不会害我?。”说将来等我?交际圈扩了,若遇到个可靠的男儿,我?便将你郑重托付给他?。

陆梨听?了便低头咧嘴笑,也不推诿也不答应,反正是女儿家的自然?。

楚鄎见她?笑,这才把心搁下来。他?的四哥是那样英俊与出色,宫中多少女子都?在暗中惦记着四哥,他?本来还怕陆梨放不下,但看她?这样羞赧和坦然?,却?叫他?安心了。只要陆梨不纠缠,他?四哥那头将来娶了妃子就一定也能淡下。他?不希望他?的四哥再?做出什?么乱了伦理常纲的晦事儿。

……

那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从三月开始,江南的改政便如火如荼蔓延开。也不知道?皇四子使了怎样的本事,竟使得?一干的官员对?他?服帖,上下一气呵成把政令施行起来。这几年江浙田地多在富户手里,对?税银影响其实?并不会太大,只是因着没有?再?强行迫种,使得?百姓对?朝廷的怨声顿然?减小。而楚邹《桑田论》中的“鼓励揭发”、“减免赋税”与“谎报劳动”等奖惩,也让白莲教不再?那么有?隙可乘。最关键的是,他?把湖州长兴的冤案平反了,迅速在江南百姓心中赢回了不少民心。

这阵子皇帝在朝中,频繁听?得?地方上表,晓得?自个颓废多年的儿子终于振作,龙颜亦是大悦。大奕王朝似乎终于在前几年的阴霾中隐隐走出来,开年就得?了不少好兆头,后宫之?中人丁亦兴旺不衰。腊月底翊坤宫的周丽嫔把出了身孕,紧接着三月一到,长春宫的孙美人与李美人又要待产了,宫中洋溢着喜庆与忙碌。

去年十月周雅与陆梨相挟交易,陆梨给了她?一份三个月耗死的茶包,等了这几个月,等不到后宫谁人香陨,却?等来了周雅的怀孕,却?是叫人意外的。

按说周雅把铜绿粉交给陆梨,想都?不用想就该知道?是给康妃用,那么势必也要影响到皇帝。这件事陆梨做得?斗胆包天,是连对?吴爸爸都?不敢透露一丝风声的。周雅彼时不出卖陆梨,显见得?她?对?皇帝的龙体安危已?不挂心,却?竟又怀上他?的骨肉。

到底是又爱又恨么?陆梨局外人看不懂,她?这时也已?没心思去看了——

倒是李兰兰的早产,陆梨并无意外。原本是孙凡真早一个月怀孕在先,但李兰兰却?比她?还要早了二三天出生。背地里有?宫人说李兰兰私下喝了催产的药,因为太医都?说她?们两个怀的是男胎。这宫里也跟外头的大宅门一样,皇子、爷儿的排前排后身份可就差别太多了,谁都?想先一步生。

是御药房魏钱宝把李兰兰偷配催产汤的事儿告诉了吴全有?,然?后陆梨便让小顺子去给孙凡真传的信。

小顺子是楚邹的人,孙凡真不是傻子,看了自然?就该晓得?是谁去通知的她?。如果她?听?进去还有?行动了,那就是欠陆梨一个情。如果不理会,她?也没必要去揭穿,到底那阵子皇四子风头鼎盛,她?的父亲还在浙江与他?担着差事,没必要做这个得?罪人的勾当。

她?不理会,陆梨也什?么损失,但理会了,陆梨便需要个院子。一个旁边可以有?婴儿哭声的院子,而那婴儿的母妃心知肚明,且不会去捅破。

后来李兰兰不出意外的就先生了,生下的竟然?是一对?龙凤胎,但很可惜,男胎皇十一子因为她?的催产而伤了心髓,生下来不几天就夭折了,只剩下一个七公主。倒是孙凡真的皇十二子健健康康,总算叫皇帝得?了层安慰。孙凡真因此盛宠愈加,分娩七天后便得?晋升为庄嫔,搬去了咸熙门下的咸福宫里做了主位。

李嬷嬷在四月上头生了场大病,每日只觉头重欲裂、心慌易惊,怕见人影,怕听?动响,怕耳畔吵闹。太医院也瞧不出症候,只说大抵是妇人年岁渐长,总须度过的一段气血心脉起伏期。

她?是在中宫服侍了多少年的忠仆,从皇后到皇帝到几位嫡皇子公主,就没有?她?不操心劳力照拂过的。到底五十好几的半老人了,皇帝体谅之?,便让她?搬出坤宁宫外静养,因为桂盛养的一群鸽子实?在太吵扰。

给安置在咸福宫隔壁的一处僻院子里,李嬷嬷挑剔,寻常宫人的活计可入不了她?的眼,那阵子又变得?爱发脾气。皇帝不得?办法?,左右楚邹也没回京,便把陆梨叫去照顾了一个多月。进去的时候是四月初,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六月了。

四月二十那天,魏钱宝悄悄送来了不少药,正好轮到上夜差的吴全有?也在院外直直站了一宿。等到黎明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那昏幽的院子里忽然?便响起了一声细弱的哭啼。是真细弱,清清的,又是一个宫墙之?下偷生的崽啊,不敌隔壁咸福宫皇十二子的嚎嚎大哭。

“哇~~哇~~”李嬷嬷兜着圆嘟嘟的小脑袋抱起来,阖着长卷的眼睫儿,边哭边蠕着小短腿。胖着哩,真俊,怎么看着却?像极了那坏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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