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穹已经摘了面具,所以木兮颜醒来第一眼便见到了“阿北”的脸。
大抵是越近死亡,思念越甚,迷迷糊糊间,还是忍不住将他看作是他,竟不由抬手想抚摸那张脸。
只是如今的她已虚弱至极,颤抬至一半,便再也举不动了。
即将垂下之际,忽地被亓穹一把握住,自行按到自己的脸颊上。
那份炙热仿佛灼伤了木兮颜,击得她手一哆嗦,也将她击清醒了,他不是阿北。
努力想要抽回,却根本不敌他的强势。
“放开。”
本意的强硬拒绝,出口也只变得有气无力。
亓穹摇头。
宽厚大掌握着木兮颜挣扎着的纤柔小手紧按在脸颊上,那份冰冷刺得他生疼,好似要将她捂暖一般,不放手。
他的眸子如阿北的眸一样深邃,只是少了阿北那份星河璀璨的光。
没了力气,争不过,木兮颜倒也安静下来,只认真看着他,口微张,努力道:“这世间,强求的事,从来难有善终,放下吧。”
此言是说给亓穹,可看着这张脸,仿佛也是说给阿北,不要再执念于心中、梦中那个模糊不实的身影。
“我本就是得权欲之人的邪念而生,是邪恶的代表,你跟一个恶人讲道理,不切实际。”
亓穹并没有讥讽的意思,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难有善终,有些事,他也一定强求到底!
“可你的心不恶呀。”
木兮颜反驳。
那是一颗充满正义之心,纵然曾被权欲之人锻造、利用,可他终究还是抽身出来了,不是吗?
亓穹抿着唇,眉目也蹙得紧,倒是那双黑而灼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床榻上虚弱又苍白的女人,一直看着。
屋内落了安静,只闻得轻风灌入而摇动窗棂的吱呀声。
突然,亓穹一声冷笑:“他抢走了我的光环,又夺走了我的女人,让我生生世世都只能活成他的影子,纵使再正义的心,在邪念与妒恨中浸泡久了,也早被侵得彻彻底底!”
此言愤懑,终于在木兮颜一直平静无痕的面上掀起了波澜。
她努力抽着仍被他抓紧的手:“既然当初这颗心要强行离开他,就该做好永远只做他影子的准备!再有,我从来都不属于你,姬纾悦不是,木兮颜也不是,就算有来世,也不……”
“说到底,你的心里眼里,永远都只有他!”
木兮颜的绝然冷漠激怒了亓穹,突然将握着的手摁到床榻上,抓起她另一只手摁到另一侧,整个人撑在她身上!
与她不过咫尺的距离,尘封了不知多少个生世的情动尽数翻涌在一向清冷的眸间。
木兮颜眉目皱得极紧,是怕了,不停挣扎:“你放开我!”
亓穹却是不顾,突然压下身子逼近她。
那张脸……
木兮颜陷在幻象与实际之间,被纠扯得好生痛绝,好在手上的灼热提醒她,他是亓穹,不是阿北!
自知挣不过,眸子缓缓闭上,将那张脸隔绝于外,黑暗之中,阿北的脸庞好清晰。
老天终究是眷顾她的,能让自己在死前,最后再见阿北一面。
舌上是被锋利牙齿割咬的疼,血腥骤然斥满口腔,甚至止不住滑出唇角……
咬舌自尽,就在她静等死神来将她领走时,下巴上突然传来一阵生疼!
疼得她猛然睁开眸子!
“你就这么痛恨我,哪怕我甘愿做他的影子,你也不愿多陪我一会儿,多看我一眼?!”
亓穹离她很近,那可恶的血腥味窜入鼻息,每入一寸,便好似有一把凌厉的刀子在一路刮割,疼得刺骨!
“不是……痛恨,只是爱……便是这样,纵然你与他……一模一样,可你……终究不是……他。”
亓穹的迅敏攫制阻止了木兮颜的自杀,舌头虽伤,但不致命,不过说话只能断断续续。
“不是痛恨……不是痛恨……”
亓穹突然嗤笑,呓语般不断重复念着这几个字。
末了,收手,抬起身子坐回床边,拿手巾替她擦拭嘴角划出的血迹,很轻柔。
待整理完后,才道:“好生休息。”
说罢,端着床前矮凳上的水盆,起身出去。
木兮颜将目光从亓穹的身影上抽回,侧头自敞开的窗棂望向外面天地,景色极美,自己却再也无福享受了。
*
瀑布亭下,亓穹负手面湖而立。
做影子久了,终究还是想活在光明之中。
所以今日的他抛却了往日一身黑到底的风格,着蓝白锦绣衣裳,束白玉琉璃金冠,这副打扮,便几乎真的与临君北同属一人了。
就连无邪站在后面看了好一阵,也难分辨。
迈步走上前,与他并排而立。
“来了。”
亓穹先开口,却依旧只望着湖面,绝美容颜上是难得一见的从容,颇有看破红尘、放下一切的淡然。
无邪轻点了头。
二十余日前,他的寒邪山迎来了一位“客人”,便是亓穹。
他听说康阳之战中,爱徒被一黑衣面具人掳走,之后便一直在打探情况,却没想那黑衣面具人竟自己找上门来。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竟与临君北一模一样!
那时他便知道,原来这世间的另一个“临君北”,便是这个曾给阿北和颜儿出了不少难题的幕后神秘人!
寒邪山的交谈,更是让他出乎意料!
“你当真要将自己的心给颜儿?”
无邪再一遍确认。
因为冰神石心在颜儿体内已经消散得几近于无,再难支撑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也就意味着,此次换心,于亓穹而言,是魂飞魄散。
“这颗心本就属于临君北,是当年自己不满他永远只顾天下,不顾自我,才心魂分离逃开他,生生世世这么多年,以为邪恶和为己必然是另一份美妙的滋味,可尝试下来才知道,那滋味并不美。”
亓穹并未直接表态,只将对方当成一个可以谈心之人,轻松而不带负担地吐露。
细想来,已经有记不清的多少世,他都难觅一个可以谈心之人。
有些事在心底埋久了,总会以为它无关痛痒,实不知其已经渐渐长成了一根刺,会让你疼,会提醒你它曾那么真切地发生过。
“没来得及救当年的纾悦让我遗憾至今,如今遇到她轮回而来的兮颜,这份遗憾便能弥补了,况且……”
亓穹捻着手中小石子,忽而手臂一扬,将其投掷入湖。
细小波纹圈圈荡开,他的面上难得地现了笑容,很释然。
“我不想永远这样不死不灭、浑浑噩噩地活着,也许当年真的是我错了,真正的快乐和满足,不是来自无尽的财富和至高的权利,而是予一心为公,遇一人白首,临君北做到了,我不是他的影子,我就是他,所以……也该回去了。”
哪怕是回到颜儿的身上,也算圆了自己深爱纾悦的梦。
说到底,终究是逃不过情之一字。
“你能看透这些,相信纾悦会为你高兴,阿北会为你高兴,颜儿亦会为你高兴。”
无邪叹道。
“我有一个请求,还望无邪师父答应。”
忽然,亓穹转身面向无邪,单膝跪地,抱拳作请。
无邪紧忙伸手将他扶起:“你说。”
亓穹:“我本是以烈火炼造而成,身体比一般人热很多,冰神石心遇到我必然消散得更快,可否请无邪师父想办法将它保一保,我想亲自将颜儿送回临君北身边。”
也算是跟临君北做最后的告别,或者……是与他心魂相聚的预告。
“好。”
即便是难,无邪也会尽全力想办法帮他。
*
东凌,京城。
日子很快,转眼便到了临君北的新婚之期。
明日就要正式迎娶新娘过门,今夜这府里红灯喜庆,明亮如昼,府中下人还在里里外外忙着,怕是彻夜不会眠了。
临君北在南苑的凉亭下独坐,人生大喜在即,按理说该欢喜才是,可心里总像压着一团云雾,有些闷堵,丝毫喜不起来。
回京两个多月了,与苏烟儿相处下来,总难找到那种刻在心上、行于梦中的熟悉感,甚至让他一度怀疑这亲到底该不该成。
若成,大病失忆后的自己对她还做不到全心全意去爱……若记忆不恢复,也许一辈子也做不到,便是害了她。
可若不成,自己便是始乱终弃,永远亏欠于她。
反倒是阿木……
不知何故,他对这个清冷忧伤的女子总是念念不忘。
这两个多月来,他想尽了办法去追查亓穹的下落,结果丝毫无获。
日子越久,他越自责!
当初允诺必然要护她周全……是自己无能,食言了。
第一次感觉如此无措。
“要不要喝一杯?”
正在他落神之际,有声音响起,是官少郇。
手中提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笑看着他。
回过神思,临君北轻勾了唇,点头。
官少郇行来在他对面坐下,提壶将两只酒杯倒满,然后递过一杯给他,再端起自己的酒杯:“明日便是你大喜的日子,提前祝贺你……新婚快乐。”
当初他娶兮颜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经历过这么多后再言,心里早已是另一番滋味,并不好受。
六月已过半,也不知兮颜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还能支撑多久,甚至……是否还活着……
怕压不住伤感情绪流露出来,不待临君北表态,自己先仰头一饮而尽。
临君北晚他一步,亦饮尽。
只是面上并没多少喜色。
放下后,手拧捏着空杯摩挲,沉默须臾,淡然开口:“我的记忆,何时才能恢复?”
尽管苏烟儿已经解惑了他部分缺失不全的记忆,但还是不完整,还有空缺。
闻此言,官少郇倒酒的手陡然一颤,酒线顺着壶嘴直洒到了握杯的手上。
紧忙将壶端正,放下后抬眸看着正等答案临君北:“也许……永远也恢复不了。”
为了打消他总会隐隐而出的各种记忆疑惑,他得了皇上的允许,在暗暗给他用药,便是要将所有关于兮颜的记忆彻底抹除干净。
既是如此,又怎会再有机会恢复。
失落很明显爬上临君北的面庞。
他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后仰头一饮而尽。
又觉不满,直接提壶强灌。
浓郁的酒气顷刻四散。
漏洒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过脸颊耳根,滑过脖颈,融进衣衫。
几乎快要将一整壶灌下去了,才将壶撤离,猛一下置于石桌上。
双眸沉沉,是解不开的幽郁。
官少郇并没有阻止,也许对临君北而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只是他发泄完了,竟一字未言,起身走了。
亭下只剩官少郇一人忧郁,不过片刻便有身影进来,是提伽。
“这样做,对王爷很不公平。”
这是她的观点。
深爱一个人,必然是爱到了骨子里,为了让王爷不再记起王妃,无论是安排苏烟儿的出现,还是抹除记忆的药量,皆是用到了极致,结果又如何,仍旧不能让王爷真正释怀。
“可若不这样做,他又如何过得了痛失爱人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