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西湖,孤山东麓。
林间空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之音。
那是附近永福寺的行者,皆为有心向佛的男子,先来带发修行一阵,给寺里做各种劳役。
苏过引着邵清与姚欢二人刚到山脚,一个行者便认出了他,起身来行礼。
“苏公上山去了。”那行者道。
苏过点头。
他不会猜错的。
正要继续往前走,那行者指着地上两根杉木柱子、一块木板道:“小苏学士留步,看看这亭柱和匾额,能上漆了么?方才小的们请苏公一观,他老人家仿佛浑没听见似的。”
好脾气的苏过忙驻足,应道:“哦,好,我来瞧瞧。”
姚欢也去看那木头上镌刻的字,一根木柱刻着“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一根木柱刻着“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匾额上则是“六如亭”三个字。
苏过向邵、姚二人道:“去岁朝云娘子过身后,父亲将她的棺椁安葬于此山。朝云娘子信佛多年,陪父亲来到惠州后,将随身钗环珠玉都卖了,一多半给父亲修东江浮桥,剩下的一些送到几个寺里。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与父亲说,寺里实在看不得墓地露于风雨中,募集了十来贯钱,先给那一处,修个小亭子遮挡。”
“不合时宜……此作何解?”邵清轻声念着楹联的上半部分,问苏过。
苏过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解释道:“元祐初,父亲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亲在朝堂上与司马相公(司马光)争执,退朝回宅后心绪不佳,指着肚子问众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从我们晚辈,到几个侍妾,不是答锦绣文章,就是答百样学识,只有朝云娘子说,装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父亲听了,当即解颐,合掌称妙。”
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初妙语释愁的女子,一朵玲珑可爱的解语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国山间的一副枯骨。
苏过又指着“六如亭”三个字道:“小娘弥留时,父亲守在她榻边,他们念着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故而,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叹口气,冲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劳几位上漆吧。”
……
青石低垒,方碑孤立。
三个年轻人走近坟茔时,墓碑前坐着的白发老者,正在低声唱。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苏轼将这词,唱了四五遍,才打着火折,将手中的一页黄纸,在坟前烧了。
又执起粗陶碗,把里头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欢的目光,越过那个佝偻的背影,落于坟茔之上。
此世的这座坟,比千年后她看过的惠州朝云墓,简陋得太多。
但坟地周遭,摆着祭品与野花,有的还新鲜,有的已霉烂或枯萎,显然是不同时候摆上的。
来时路上,苏过便与二人言及,王朝云下葬后,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来孤山游历时,也会采些鲜花、择些果子糕饼,摆到墓前。
姚欢能感到,苏过对家中这位小娘,带有真诚的尊敬。现下看来,就连非亲非故的世俗外人,对王朝云亦予以朴素的礼待。
真正忠诚的人品,不必成为饱学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无论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还是赵煦亲政后被贬惠州,苏轼在每次风浪袭来之际,都会给身边人机会,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云每次都选择不离不弃。
而士人与世人,对待朝云墓的态度,从眼下的绍圣四年起,在接下来的千年中,无论朝代更迭,都将保持一致——不断地祭扫,不断地修缮。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胜帝王。
“妾”在此世,说到底也只是时代特色的人际关系产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经历,又让姚欢忽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子,曾纬的妾,晴荷。
纳妾者之间,妾与妾之间,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结为患难知音,有的是视作利益工具。
……
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