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色木地板上,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嗤嚓”声伴随两个男生脚步的快速移动不断响起。凝固在周末的E大体育馆内的,是观众席上一派紧绷的情绪和赛场上胶着的局势。
男子组最后一场比赛中,在众人不约而同的注视下,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靳坤便以“替补”的身份被裁判员吹着哨子示意上场了。开局短短十分钟内,每当周舒诚领先一分,靳坤立刻便追上来,死死咬住对方的尾巴,两人间的分数得失就这样交替轮换着,反而让旁观者过足了眼瘾,议论声源源不断地从观众席上飘来:
“完全是拼体力嘛,你们男的都这样吗,一开始就进攻。”
“我们学校那个选手,看着怪眼熟的……”
这时,一个男声惊呼:“喂喂,他是不是很像你们系那个,那个没吃药的!”
“是啊,除了他还有谁!”另一个男声不耐烦地接话道。
感觉那个声音很熟悉,背靠观众席而坐的曲依不禁转头去看。
“那家伙几时进我们社团的?”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道,“我说你今天,不会是来给他加油的吧?”
另一个穿灰色字母短袖上衣的男生不屑地一扭头:“给他加油,我疯了?”
细细打量那个穿灰色上衣的人,与此同时,一个愤懑的声音也在曲依脑中回响:
“靳坤,你别没事找事!”
“你以为自己是谁?”
“以为所有人都拿你没办法吗?老实说,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有你这种混混一样的家伙,大家都要跟着活受罪!”
眼底波光疾闪,曲依想起来了:那不是之前替王琪出头的那个男生吗!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跟他从初中到大学不是一直同校吗?”
观众席上,两个男生的“交流”还在继续。
“那又怎样,我跟他早就没关系了……”
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同校……
仔细探听那二人的谈话,曲依甚至忽略了赛况。
“怎么没关系,”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还不肯罢休,“同窗六年,你也算是他的成长见证人吧,好家伙,那可是‘怪胎成长史’啊!”
“你烦不烦!”灰色上衣的男生似乎不愿多说,索性用手捂住耳朵。
“多说一点啊,那么小气,”格子衬衫的男生仿佛被彻底勾起了好奇心,“他是不是从初中就那样……”
默默将头扭开,曲依直视前方:赛场上,只见那刺猬脑袋的男生快步逼近网前,修长的双腿一前一后微微弯曲,只等球从网边擦过的瞬间便即刻挥拍抢救。
整整六年,生活在旁人的排挤之中,曲依无法想象靳坤轻狂面具下那颗孤独的心所承受的重量。像他这样我行我素、目无章法,不断以刻薄行径挑战旁人底线的存在,“怪胎”吗,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吧;可就是这样一个在大家看来,待在他身边只会使人感到“活受罪”的人,眼下正为了无关自身的事,以“替补”的身份,在赛场上奋力奔跑着。
就球技而言,显然是周舒诚的经验更加丰富,不仅能自由地掌控力道,还能在攻守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相比之下,靳坤的反应则直率许多,更多时候依仗的是手臂瞬间的爆发力,令对手即使能接到球,也难以每一次都顺利地将球打回。
明明不被众人看好,为什么还那样不留余力地争取着……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看着那样的靳坤,一种无法驱散的情绪在曲依心中不断交织、翻涌。
“握住。”
神思游离之际,被磨出水泡的右手掌心忽然多了一样柔软冰凉的物体。
侧身回视的刹那,出现在她视线左上方的是厉修的脸。
被那低沉声音惊到的她不自觉右手一抖,眼看手中被薄毛巾裹住的冰水顺势落地,曲依慌忙俯身去接,却不慎与同样俯身的厉修迎头相撞——额角在半空轻快蹭碰过后,待条件反射般同时抬头的两人终于将对方的脸完全看清,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了。
就在曲依感到耳边的轰鸣声越发聒噪时,赛场上再次传来尖锐的哨响——
以两分之差拿下首局的周舒诚被几名队友簇拥着走下场来,场边等候多时的柳瑛涵立刻体贴地递上毛巾和水。
“谢谢。”那穿灰色运动衫的男生微微笑了一下,将水和毛巾接过来。
“打得很好。”柳瑛涵同样微笑着。
“他也很棒,”回望了向反方向离场的靳坤一眼,男生谦虚道,“虽然暂时领先,但一局下来,为了防御他的扣球我的体力也消耗了不少。”
“是么……”循着周舒诚的目光,柳瑛涵也快速扫了一眼那刺猬头男生高挑的背影:那人没穿专业的运动服,打法也很直白,看样子像是业余爱好者。
“下一场要更小心才行,不然……”慢慢调整呼吸,周舒诚正要拧开瓶盖喝水,未及时收回的目光在E大选手席上不经意地一掠,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扭着瓶盖的手随即静止在半空。视线移向他正注视的方位,柳瑛涵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对面长椅上的两个人——男生的五官异常英俊,短发整齐服帖,女生马尾乌黑高扬,神色微怔,仿佛要去捡什么东西,两人上身都有些前倾;男生右肩正抵着女生的左肩,女生的右手也正与男生的右手将一件白色物体牢牢合握住,两人的鼻尖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
概是出于平常少与异性接触的缘故,被厉修沉默而深邃的双眸直视着,曲依的下巴触电般向内一收,耳膜仿佛要被自己“突突”作响的心跳声冲破:“抱歉……”
“给你!”
就在厉修缓缓直起背脊时,一旁却忽然传来闻蕙芯爽朗的声音。
因为相距不远,曲依听得很清楚;只见脚踝上还搭着一块白色毛巾的闻蕙芯正举着一瓶绿茶,从她目光所往的方向缓缓走来的,是面上挂着晶莹汗珠的靳坤。
“这是我刚才给你的吧。”对方立刻便认出了那瓶饮料。
“是啊,不过你放心,我没喝过!”弯月似的笑眼里闪动着温柔而细碎的光芒,闻蕙芯将另一只手举至耳边,做出保证的样子。
尚不及在长椅上与闻蕙芯相隔约一人距离处坐下,视线越过坐在左侧的张锡京和潘梓婷,在碰巧撞上同时向这边望来的曲依的目光时,靳坤先是步伐一滞,等察觉到曲依身后,厉修那斜睨而来却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目光后,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只停驻了片刻,便淡漠地朝反方向一闪,连声音也是疏离的:“不用了。”
“可你流了很多汗,不及时补充水分的话……”
没有去看目中含忧的闻蕙芯,靳坤一手握住球拍,另一只手兀自擦去颈上的汗水:“我不渴。”
“打算硬撑到结束吗,你当自己是骆驼!”
一个洪亮而急促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插进来。
靳坤微微侧目,只见身边那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正猫似地冲他瞪眼。
短短四十分钟下来,看靳坤一次次在场上挥拍、抢救,直至周舒诚以两分之差拿下首局——本就与靳坤势不两立的张锡京原想借机挫挫对方的锐气,然而等对方从场上下来,他的喉咙却像被水垢堵住的管道,早已备好的一肚子讽刺挖苦的话竟无法顺利说出。
“那是我的事。”目光不知投往何处,靳坤的声音依旧疏离。
“这是团体赛,你一个人失败也会导致学校的失败,”继张锡京之后,坐在闻蕙芯右侧,向来视靳坤为眼中钉的王琪目光轻蔑,“既然上了赛场,多少该有点团队精神吧?”
靳坤轻“哼”一声,嘴角显出刻薄的笑意:“在场诸位但凡有丁点的‘团队精神’,也不至沦落到给一个‘临时替补’说教。”
“这么说大家还得感谢你了?”
“都是同学,大家先冷静一下,”边伸手制住被激怒的王琪,忙于缓和氛围的闻蕙芯边向王琪身边的任颖姗使了个眼色,“现在最重要的是拿下最后一场比赛。”
心领神会的任颖姗冲王琪乖巧一笑:“F大的人还看着呢,比赛还没结束,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不是?”
“我可没学姐那么大方,什么人都当‘同学’。”轻瞥任颖姗一眼,王琪的目光向靳坤所在的方向睨去,却不料,看到了长椅另一端,正比肩而坐的厉修和曲依。
“出界!”
目光追着流星般飞出界外的球影,裁判伸手示意。
“那么好的机会,按理来说不应该失手啊。”
“这个角度的球他平时不是很擅长吗?”
第二局比赛开始后,不知为何,周舒诚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并在靳坤不断加强的攻势下连连失球。场边不明就里的F大选手们不禁议论纷纷。
“难道是累了?”戴护腕的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打得越发吃力的队友,“E大那个人也一直在进攻呢……”
坐在戴护腕的女生旁边,脸上的汗水已经风干,柳瑛涵紧紧望向那穿灰色运动衫的男生的眼中,有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只一会儿,以大比分领先的靳坤便拿下了第二局的胜利。由于双方各赢一局,最终胜负将在第三局揭晓。
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局面,观众们也变得兴奋起来:
“幸好我忍着没去吃午饭,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比赛了。”
“我们学校那个男生是谁啊,打得挺不错的。”
“F大的人该不会见我们要输了,故意让我们赢一局,之后再狠狠赢回去吧?”
“你以为宫斗啊……”
中场休息期间,靳坤挑了个远离众人的位置独自坐下,似乎因为胜利来得太轻松,反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第三局哨响后,由于之前没怎么喝水,依旧大幅度跑动的靳坤看似精力充沛,微微发白的唇色却暴露了他此时的疲惫;赛场彼端,周舒诚的状态似乎也没调整好,在试图追截对方送来的一记短球时,将本该挑起的球生生朝网面击去后,因重心不稳,本身也差点儿栽倒!
“小心!”场边看得心神不宁的柳瑛涵不禁起身。
见周舒诚走到网前,俯身将球默默拾起,目光又不自觉地向场边偏了一下;为对手的异常状态略感诧异,靳坤的胸口一下一下快速起伏着,顺着周舒诚的视线望去,他看到了E大选手席上,厉修正将一件白色物体放入曲依手中——
“那是……什么?”
场边,接过厉修递来的裹了毛巾的冰水,原本专注于赛况的曲依刚想道谢,不经意间,却在厉修干净的掌心看到了一道已经结痂的,像是被锐物切入留下的疤痕。
“……被划了一下。”犹豫片刻,那低沉的声音回应道。
看着那道虽已愈合但颜色却不算很深的疤痕,不知怎么,曲依忽然得出这样的结论:“看起来……像是新近的伤痕。”
厉修坦率道:“两个月之前有的。”
现在是十月,两个月前……没细想平日寡言的厉修为何会告诉她这些,正默默推导的曲依忽然眼前一亮:“是七月。”
“嗯。”
被他肯定的声音在耳畔鸣钟似的轻轻一敲,电流爬过般地,曲依感到周身一阵猛颤:自己被精神病患者劫持后受伤入院的时间,正是七月份放暑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