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之夜,大礼堂座无虚席。
洋溢满场的民乐由轻缈渐而激昂,强势的鼓鸣循跳跃的节奏层层递进,舞者身着蓝黑相间的少数民族服装,坦臂赤足,耳边、项间、腕上、踝下,银色佩环随舞姿光影摇曳。
干冰机从舞台两侧吐出云雾,身段婀娜的女舞者时而三两藏入“雾”中,只探出妆容妩媚的娇颜,时而跃上“溪”边泡沫制的仿真山石,作呼朋引伴状;身材矫健的男舞者则追随乐声于“雾”中穿梭,或是忽然立定,拍打系在腰间的金色小鼓,或是自“溪”边折一段铃兰,献与“石”上秀美的女舞者。
临末,男女舞者双双结对,两名领舞正对观众,相依于“石”上,余众环于“石”周,女舞者位于男舞者身前,男女均双手朝前高举过头,摆出捧奉姿态。直到越升越高的歌声终于在某一节点收音,只见那瑰丽多变的幻灯霎时于舞台幕布上定格,原本让迷离光线连缀成一片朦胧山川的手绘背景,竟在定格的灯光下转化成一组不断向外延伸的放射状图案!
在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待舞者们蓝黑相间的身影与台上缭绕的云雾一并退去,两名主持人即刻从容登台——
“来了来了!”
“呀——”
伴随声声几欲冲破屋顶的尖叫,身着礼服的厉修和闻蕙芯出现在舞台一侧,两人各执一张小卡片,轮流发布前几场表演的评分状况。
厉修着深棕色粗呢西式套装,英俊挺拔犹如雕塑,胸前精致的金色圆形徽章更为他本就沉稳的气场画龙点睛;作为搭档,闻蕙芯一袭墨绿色坠地露肩礼服与之相得益彰,她略带一点褐色的头发收束到盈耳的高度,标致优雅恍似天人。
两人的外语均发音纯正,叙述流利,其中英汉双语的交替使用可谓无缝切换,一众看客无不陶醉其中。
“他们两个真的好般配,好完美,跟漫画男女主人公一样……”
酒红色幕帘后,罗智星痴痴望向台上光芒耀目的二人,不吝赞词。
暂无更换背景组合的需要,此刻,文娱部众人正悠闲坐在舞台旁的空地上,边休息边欣赏表演。
“我们的背景设计也很完美,跟舞台灯光和演员服装也很般配。”长长舒出一口气,阿里向身边的曲依露出欣慰的笑容,“昨晚多亏你朋友帮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我朋友……你说靳坤?”
呼吸中萦绕着脂粉与汗水混合后热烈而清新的气息,耳边充斥着演员们匆匆往来的脚步,以及后台老师让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做好预备的催促——然而,比这些更轻易地占据了曲依心神的,是伴随着那个名字浮现于脑海的那个她所熟悉的人。
“他叫这个名字吗,很少见的姓氏呢。”
“……嗯。”
在较之中央稍显昏暗的舞台一侧,曲依双手抱膝,轻微地抿了抿嘴角:不单姓氏,就连这个人,在她遇到过的无数类人中也是少见的。
“原来你们是朋友啊,我当时还以为他是闻蕙芯的男朋友呢。”想起之前曾看到靳坤与闻蕙芯在学生会所在大楼的入口处交谈,罗智星坏坏地瞅了她一眼,“老实交代,昨天晚上什么情况,你跟他——又是什么情况?”
“昨晚……他应该是碰巧来的,我们一个社团的,情况……就是这样。”
“真的吗——”见她神情略显局促,罗智星坏笑着拖长声音。
“他平时也是这样过目不忘吗?”
没听出两个女孩话题间的微妙,董绰边卷起衣袖边问:入夜后,北风越发凛冽,尽管室外早已降至十摄氏度下,但在校庆的热烈氛围中,虽然没开暖气,室内的人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是不是过目不忘我不清楚,但那些表格,他的确只看过一次……”
因罗智星的表情和问话莫名加快了心跳,曲依的视线悄悄游向台下:虽然不知道金融系一年级的座位是怎样安排,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就在观众席的某处。
礼堂后方的观众席上,喧闹的人声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这可是咱们的校花校草首次同台,看到的都给我转发啊!”
前排戴针织帽的男生发完语音信息,随即使出“一指禅”,狂刷手机屏幕。
“拉近点,再近点……好了停!”后排穿同款高领毛衣的两个女生举着自拍杆,将手机镜头对准舞台,脸贴脸齐声念道,“cheese——”
四下里是各种各样的声音的集会:
“厉修穿正装简直帅到无敌!”
“外语也是妥妥的英式主播腔。”
“闻蕙芯也超美的,发音很标准也很好听。”
“不知道她在哪染的头发,颜色看上去好自然。”
“人家那是天生的好吗……”
“今年的舞台背景用的什么显示屏,好漂亮。”
“而且演出到现在,背景也一连更换了四五种不同的风格。”
“不懂了吧,今年的舞台背景都是手绘的!”
“那么大一幅画,你说那是……手绘的!”
“我朋友是学生会的,他跟我说,这次的舞台背景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创意是广告设计大二的颜妍提的,就是学生会文娱部那个出了名的才女,据说这次校庆,学校邀请的好些设计领域的专业人士,就是奔她来的!”
“要不要这么厉害……”
脑袋裹在羽绒外套厚实的帽子下,靳坤始终无法将周围的喧嚣从听觉里滤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如此吵杂的环境下安静地坐了两个钟头。
从初中开始,他就习惯了无理由地缺席每个学期的课外活动,像是郊游、文艺汇演、运动会这些集体活动,能不参加的话他根本连学校都不会去。升入大学,觉得生活依旧不会有所改变的他甚至做好了军训结束后,就继续恢复独善其身状态的准备——
但是,原以为不会出现在自己荒唐一生中的人,却出现了。
那个叫“曲依”的女孩,就这样出现了。
出现的同时,也带来改变。
目光远远投向舞台背景上那似梦似幻的放射状图案,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温柔:到现在为止,舞台背景一共更换了五次,根据每个节目灯光映射角度的不同,背景图片每次呈现出的整体效果也不同,甚至在只有一两簇散光的昏暗环境下,其中一组使用了荧光涂料的背景也依旧呈现出绚丽的轮廓。
如人所言,很漂亮。
就像他心中有关于她的印象——不断改变着自身,也不断改变着旁人,不需要与某个参照物进行对比,也不需要排除某些外在因素去理解,她本身就只是她本身,永远不做迎合式的改变,却在无形中影响着一切相关事件的生长。
主持人退场后,舞台上的灯光接连暗去,话剧表演的开场白悠悠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世上有这样一些女子,模样好,风韵也好,但被命运安排错了,生长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她,便是其中的一个……”
仿佛无来由受到牵引般地,靳坤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快速跳跃起来。
无来由般地受到牵引……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整个演出过程中,他的注意力都更多地停留在舞台背景上,好像在那之外,灯光、演员、道具都一并自动隐形了;而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像这样,可以轻易地剔除阻碍视线的因素,然后只能,也只想看见她一人。
想要……看见她?
被那突然躁动的念头搅得如坐针毡,顾不上高挑的个头会妨碍旁人观看演出的视线,靳坤猛然起身,快步向舞台方向走去——
嘉宾席上,一位女士拿过手包,正欲起身。
“演出还没结束,你去哪?”
旁边一位着装考究宛如老派绅士的中年男子叫住她。
“啊,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女士回答得小心翼翼。
见中年男子犹疑地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她这才压低身子向外走去;然而,离开观众席后她却步调一转,登上了通往后台的阶梯,站在人来人往的后台入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只能不住地向里探望。
“啊,这么快就到了,你等等啊。”结束通话,罗智星急急地将三十元零钱塞给曲依,“我正想解手,送外卖的来了,你能帮我接一下么?”
“外卖?”呆呆望着手里皱巴巴的零钱,曲依问,“在哪?”
“正门,我让他在正门等了。”罗智星一边蹦蹬一边嘱咐道,“我憋不住了先闪了,一共二十三块,记得让他找钱啊!”
“哦……”
曲依攥着钱匆匆跑下台阶,却见厚厚的舞台幕帘旁,一位女士正不时踮起脚往里面打量。
虽然没有管闲事的打算,她还是礼貌地上前问了一句:“请问……您找人吗?”
那位女士衣着得体,气质端庄,看上去既不像学校领导,也不像负责舞台工作的老师。
“呃……”面对那额头光洁,马尾高扬的女孩,女士先是一顿,随后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旁人才道,“是这样,小姑娘,刚才上台主持节目的那个男孩……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您是说……厉修学长?”
“对,就是厉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这个……”曲依想了想,“主持人都在对面后台休息,您可能得去那边找他。”
“还得去那边啊……”女士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握住对方的双臂,“我过去实在不方便,姑娘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找他过来?我在侧门外面等他,只说几句话就好,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那……好吧。”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丽,漂亮而妩媚,面上也总是带着微笑……”
舞台上,话剧表演还在继续。
伴随娓娓道来的旁白,一个高挑白皙的女生在好些西装革履的男生的簇拥下,款款步至舞台中央;她浅咖色的长发盘成髻,穿绣有细致金色草叶纹样的藻绿色衣裙,本就美丽的面庞只画了极淡的妆,眼角那标志性的泪痣却衬得整个人格外妩媚。
“享受”完一夜虚荣,结束“舞会”的“路瓦栽夫妇”回到“家”中。
“啊!”
面对大大的镜子,高挑白皙的“路瓦栽夫人”忽然惊叫。
“你怎么了?”
同样高挑却眉目俊秀的“路瓦栽先生”问道。
“我……”正欲回复“丈夫”,女生不经意扫过后台的视线却骤然僵滞。
舞台旁的空地上,有一排专供主持人落座的长椅。当下正值表演时间,几位主持都坐在那里休息,其中也包括外语系的闻蕙芯和傅暄皓;乍看过去,厉修无疑是三名男性主持中最出挑的一位,可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舞台上,而是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后台的,马尾整齐束在脑后的女孩——转移了!
“曲依?”
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女孩,闻蕙芯有点惊讶。
“我……”当着其余五名主持人的面,曲依神情紧绷地看向厉修,音量也不由自主地缩小了,“学长现在……有空吗?”
“嚯嚯,又有学妹来找厉修了……”
一名男生主持别有用意地向傅暄皓递了一个眼色。
后台,略显昏暗的环境仿佛强化了厉修眼底的深邃:“……有事?”
“能……借一步说话吗?”
不知是碍于周围似有若无的目光,还是男生在昏暗光线下越发迷人的视线,她越发紧张,声音也变得更小了。
舞台上。
“喂……”
小声提醒后,见女主角迟迟不接对白,吕柯将身体背向观众一些,用手轻轻遮住别在衣领上的麦克,低喊了一声:“王琪!”
“啊?”直到目睹厉修跟在曲依身后,两人一同消失在后台往来的人群中,女生这才回过神来。
“说台词啊!”吕柯低声而焦虑地提醒。
“哦,我……我把弗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弄丢了。”
按捺住胸中的躁动,王琪强自将注意力转移回舞台上:内心固然不是滋味,戏却还得演下去。
越是靠近观众席前排,越能感受到后台的繁忙。
终于找到通向后台的阶梯,没等靳坤靠近,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面孔却先他一步,从后台的阶梯上走下来——
“前面的同学,麻烦让一让!”
这时,一前一后两个工人搬着高高的合成板从侧门进来;宽大的实心板体恰好将靳坤与从后台出来的厉修和曲依隔开。
他能看到他们,他们却没有看到他。
等工人们将板子搬上后台,不一会儿,阶梯上又走下两名女士。
“……您现在看到的整个活动,都是学生会组织的,包括舞台设备、服装、道具,也都是学生自行租借或制作的。”
其中一位女士个头很高,发髻也梳得很高,穿橄榄色长身外套,脚下一双带金属装饰的绛红色高筒靴。
“学校在锻炼学生自主能力方面还是很放得开的。”
另一位个头适中,黑色及耳卷发一丝不苟,穿黑色羊绒束腰大衣,项上装饰的印花丝巾用精致的别针束紧,整个人显得干练又严谨。
“这是当然,孩子们都长大了,干涉太多反而限制他们的发展,与其手把手教,不如放开让他们自己干……许女士这么有作为,教育孩子应该也很有办法吧?”
夜风经侧门灌入室内,冻得附近的学生一阵寒颤。
对靳坤而言,比夜风更使人寒颤的,却是短发女子面上客套又疏离的神情。
“恰恰相反。”视线投向一个静立在台下的高挑男生,黑色及耳卷发的女子声音淡漠,“相比这些孩子,我儿子倒是一点不受管束。”
交谈至半,一个学生忽然跑到高个女士身旁:“老师,之前跳民族舞的男生想去化妆间卸妆,但有几个女生还在里面换衣服……”
“行,我过去看看。”获悉状况,高个女士与短发女子道了句“失陪”便匆匆离开了。
大礼堂安静而昏暗的过道里,看着靳坤裹在羽绒外套帽子下的冷淡的脸,黑衣短发的许季宁同样面容冷淡:“怎么……不准备逃走么?”
“就是她。”
出了侧门,曲依将厉修领到那位等候在外的女士面前。
“厉修……”
一见到他,那位女士立即上前,温和的眸子里涌起微闪的湿光。
见到她,男生的表情也有些意外:“……妈?”
“你在台上的表现妈妈都看见了,真的很棒。”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男生,女士既欣喜又感动,“怎么看我儿子都是最帅的,衣服穿着也合适,到底是定制的……”
“连你都这么说,当然就是合适的。”
面对母亲,厉修的眼里也流露出少有的温情:知道这是他就任学生会主席后责办的首个大型活动,趁他国庆回曼城短暂停留的几天,母子俩去了一趟伦敦,在SavileRow其中一家父亲常年光顾的裁缝店里,他试穿了早从年初就开始定做的西装。
一如校庆需要进行多次彩排,出于严苛的工艺要求,SavileRow的西装定制和修改亦需提前预定。知道他国庆会回家住几天,母亲提前三个月就和店里预约了服务,她只想,倘若这次试穿后没有什么大问题,预计在校庆之前儿子就能收到她远洋寄来的礼服。
“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看他们母子相交甚欢,半晌才从淡淡的羡慕之情中抽出魂来,曲依想起自己还要去礼堂正门替罗智星拿外卖。
“好的,小姑娘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