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分难道是他?”
“我胆小别吓我……”
不远处,躲在粗圆的树干后,杨晔一动不动如同冻僵的蝉:为了做好这份报告,不仅多次请教相关专业的老师,还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就连调查问卷,都是看所有受调查者做完才亲自回收的。这么努力,这么认真,居然还是输给靳坤么……
这时,十字路口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女生额头光洁,乌黑长发束成马尾,单薄的身躯裹在厚厚的冬衣下;男生个头高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左手拿着课本。
人流往返的校道上,料不到会遇见的两人怔怔站定……
“怎么会……来这边?”
最终,靳坤先开了口:没记错的话,文学院应该在校园西面。
“下午的课……去了综合楼的多媒体教室。”
这是圣诞节之后,曲依第一次面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既然决定要像“朋友”一样相处,理应拿出“朋友”该有的态度。
可是为什么,竟完全鼓不起勇气。
“……正好,也有要说的事。”男生略显滞涩的话语带着淡淡的鼻音,“上次写的报告,可能……要发表了。”
“……发表?”
“……会放在学院主页上,也会用到教学模板设计中的……意思。”
“是吗,太好了!”
喜悦之情竟瞬间淡化了她前一刻的不安。
发现靳坤的耳后一点一点变红,杨晔眼中的惊奇也逐步扩大。
“辛凯他们……也知道吗?”
她中午去了图书馆,社内的情况尚不清楚。
“非专业的人,你是第一个……知道。”
就算站在“朋友”的立场,他也希望她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谢谢。”
“嗯?”
“谢谢你……第一个告诉我。报告能发表,真的……太好了。”
她的眼眶莫名发烫:只因一个简单的举动,决心就轻易动摇了,这样下去,要如何以“朋友”的身份面对他……
“应该道谢的是我,没有你整理出来的那些专业建议,这次的报告也不会写得这么顺利。”
没有她的期待,对于“优秀”的渴望也许根本不会强烈到令他对报告的每个细节都力臻完美。
“因为……希望你……写出优秀的报告。”
如果“优秀”是她所希望的,他想努力达到——不仅要比任何人的报告写得都好,也要成为她眼中比任何人都更好的人。
即使不能拥有,也愿在一旁默默守护。
即使只是朋友,也想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
事实上,她能帮他的也只有问卷设计这一小部分,后续的数据统计和报告撰写都需要他独立完成。最终成果收获好评,甚至能够在学院主页上发表,都离不开他本身的投入。
“曲依!”远远跑来,女孩的声音甜美如糖霜化开。
“我们正要去活动室,”等到潘梓婷,她看向靳坤,“要一起吗?”
“……嗯。”
觉出二人间的特殊氛围,潘梓婷跟在曲依身边,没有说话。
直到三人远离,杨晔这才默默走出树后;因为方才的听闻,他平淡的面目正古怪地扭曲着:“居然是这样……”
冻得僵白的五指深深嵌入掌心,男生发抖的唇几欲被上齿咬破。
这才是……他能写出高水准报告的原因!
“……两个人虽然同时出现,可学姐的搭档最后却变成了傅暄皓学长。”
“难道是充当临时挡箭牌,把其他人挡开,方便学姐和学长继续搭档?”
“他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么?”
“呃……”
“话说他为什么也去了,而且只露了个面就不见了……”
热闹如常的活动室里,各种猜议令辛凯的脑袋鼓胀如气球:如大家所说,靳坤圣诞节当晚去了外语学院,也成功和闻蕙芯建立了联系,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只露了个面就不见了”又是什么鬼!
再看闻蕙芯……
虽然不出意外地蝉联了两届“partyqueen”,她却并未显出高昂的情绪。
是个性使然么?
“汤妮学姐,”进门便迎上汤妮和闻蕙芯,潘梓婷莫名紧张起来,“蕙芯学姐……”
“梓婷?”
以为她是一个人来,闻蕙芯自然地上前打招呼,却看到了紧随而来的二人。
“……学姐。”
认出那张标致的脸,曲依脚步一顿:只想着要如何面对靳坤,她还从没想过要如何面对闻蕙芯。
“你们……一起来的?”
“恰好……遇到了。”望向那略带一点褐色的眸子,她竟没来由地慌乱,“学姐……要去球场了么?”
“嗯,你们也快些来吧。”招呼过三人,闻蕙芯的视线最终定在靳坤身上,“等等,那天晚上……听暄皓说,你好像有什么事?”
知道她在问圣诞节那晚他忽然离开的事,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移动:“嗯……”
先一步和潘梓婷去拿球拍,尽管拉开了距离,曲依仍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感觉她的目光有些黯淡,潘梓婷不禁担心:“不舒服吗……”
派对那晚发生的事,曲依已经知道了吗?
“嗯?没事……”
心揪得紧紧的,呼吸也感到格外压抑,闻蕙芯对靳坤的在意令她难以忽视。
“只是去告诉他你的真实感受,这很困难吗?”
“因为你不喜欢他,而我喜欢他……所以你不会明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难过是什么感觉!”
过去,也曾受到柳瑛涵这样愤怒地指责。
“虽然没说喜欢闻蕙芯的事,但他连参加派对的事都告诉你了,说明真的把你当朋友。”
连辛凯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却没有及时察觉。
“优先考虑和我约好的……是因为……把我当朋友么?”
“是……”
在类似体验上的感悟越多,对柳瑛涵那时的愤怒的理解就越深刻。
得知对方心有所属而无法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内心早已像遭到剥皮斩首却不会立即死去的蛇一样痛苦缠扭,但比起这些,因对方的痛苦产生的痛苦,无疑更令自己难过。
知道靳坤喜欢闻蕙芯之后,她曾想过,如果可以更了解、更靠近自己喜欢的人,或是受到对方的关注,他应该是幸福的。
看着喜欢的人难过自己也会难过,分明是自然而然的;可相对的,因喜欢的人幸福而幸福的心情,此刻,她却完全感觉不到。
失落和压抑之余的另一种不便明说的感受,正一点一点抽空肺里的氧气。
以相貌、性格、能力或是风评中的任意一项为基准,闻蕙芯几乎都是最佳的恋爱对象。就像她曾认为的那样,那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动”的女生,带着不输阳光的明朗与堪比月色的温柔,在这样的人身边,再冷硬的心都会感受到善意与温暖。
他会喜欢这样的女生,她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真正导致“难过”的根源,是两人相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对于某些事情的荒唐得离谱的“直觉”——有的时候,她会“不切实际”地认为他展露出的温柔是只面向自己的。
而事实证明,她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他。
下午,体育场上的风势稍稍缓和了一些。
不刮风时,南方的冬季还是相对温柔的。
搭档练习期间,面对曲依的再次发球,厉修却抬起修长的臂膀,顺着风势徒手接住了下落的球。
“今天到此为止。”
“嗯?”
眼底映出她因跑动而双颊微红,却依旧不太有精神的模样,男生握拍的手垂到身侧:“以这种状态和我搭档,你毫无胜算。”
知道他在说什么,曲依目光一低:今天的活动是她与厉修搭档,然而,不知是自己水平不足还是对方胜负欲过旺,下午的练习她几乎是在不断捡球中度过的。
视线不受控地跑向远处,相邻场地间,结束练习的四人边说着边走下场来:闻蕙芯和靳坤被夹在中间,旁边分别是他们各自的搭档,汤妮和辛凯。
四人中,像是闻蕙芯率先发起了某个话题,与相继回复的汤妮和辛凯不同,靳坤多数时候选择安静聆听,偶尔侧目,以示对方自己确有在听。
深冬的黄昏,没有阳光,没有云霞,天色也暗沉得好似被衣袖蹭花的素描纸。
尽管背过身不去看,二人比肩而行的画面也仿佛受到复制般,在眼中久久不散。
以这样的状态……毫无胜算吗?
感到厉修挺拔的侧影从眼前经过,曲依忽然抬头:“学长还是……这么想赢吗?”
“嗯?”
“早在练习开始之前,学长就知道自己能赢我吧,就算没有十足胜算,也会尽全力赢吧?”
“……没错。”
“有赢的胜算却还这么想赢的理由,是什么呢?”
在预知结局的情况下,还要亲手创造自己想要的局面的理由,是什么呢?
“验算。”
“验算?”
望向她透出不解与好奇的眼,厉修的眸子越发深邃:“洛必达法则听过吧?”
“那是……一个定式吧?”
虽然文史类专业不涉及高数,但这类不作为文科高考重点的知识,高中数学老师也多少普及过。
“这一方法被用于求不定式极限,因为有现成的参照条件,所以,当所求极限满足其条件时,计算者可以快速判定函数的极限状态,反之则不能。”
“求值和竞技……有什么联系吗?”
“计算的过程中,盲目依赖定式往往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因此,当定式中的便捷条件无法判断所求极限时,就需要检验定式中的条件。”
“就是……验算?”
“是这样。”
“可‘验算’不是在有了‘结果’后才能进行么?对于还没有经历的事情,在预知了结果却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前,怎么能……诶?”
预知了结果么……
看她似乎领悟了几分,厉修止言静观。
“所以学长说的不是对实操过程的‘验算’,而是……对判断过程的‘验算’!”
虽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对于厉修来说,实操也可以是对判断的“验算”。
“难道,学长平时都是……用这个方法思考问题的?”
“怎么可能,定式也是存在‘盲区’的。”
“盲区……”被他关于洛必达法则的精辟见解绕得有些头晕,曲依不禁细细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是指‘不能满足定式条件’的情况?”
“与条件不符,无助于判断,定式就失效了。”
的确啊,连“判断”都不能得出个大概,就更不用谈“验算”了。
“……那么,怎样的‘判定条件’,才符合‘验算’的需要呢?”
“对于需要‘验算’的‘判定条件’,我个人的倾向是‘凭经验不能轻易定论’的事情,而不是……”绕过她迷惑的神情,男生的视线从比水平高度略高一些的角度向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去,“‘一眼就能看懂’的。”
一眼就能看懂的,不需要“验算”……
“厉修,曲依,你们也结束了?”
循着辛凯的声音看到向这边走来的四人,准确说是看到闻蕙芯身旁的靳坤——曲依的手不自觉将球拍握紧了。
作为校内和社内少数与他关系亲近的人,就算没有正面回答,辛凯也知道他喜欢闻蕙芯,自己却如此后知后觉;圣诞节之后,关于外语学院派对上的传闻她也零碎听了一些,可听完之后,她又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听过。
脚步明明尝试着后退,内心却仍然渴望前进。
决定了要“像朋友一样相处”,实际上却根本办不到。
从厉修利爪般的注视中挣脱了视线,注意到他身边的曲依,靳坤的心忽然重重地一沉。
作为“不能轻易能视为朋友”的人选,她无疑是符合条件的。
因此,真的被她视为“朋友”后,也无疑会感到难以适应。
发觉闻蕙芯的脚步随靳坤的止步惯性似的慢了一拍,汤妮忽然笑着向一旁走去:“我去叫其他人。”
“我也去。”瞅准时机,辛凯也“识趣”地“跟风”,顺手将社团活动室的钥匙抛给靳坤,“你们先回去开门。”
“这……”看着将六七把私人钥匙混搭成一串的钥匙环,男生眉头一皱。
见他一脸抵触情绪,辛凯背过身,摆摆手:“找不到问蕙芯。”
“活动室的钥匙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记号吧,我看看……”
闻蕙芯想要帮忙,伸手去拿钥匙,指尖却不慎触到了靳坤的掌心。
静静望着怔怔相向的两人,曲依顿时明白了:这就是所谓“一眼就能看懂的”吧?
知道对方有喜欢的人,却还是以“朋友”为“借口”留在对方身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成为“朋友”,而是想要“验算”吧?
就算不清楚对方喜欢的人的想法,出于不甘或是真心,也依旧不能停止喜欢对方,其实是潜意识里还自认为有“胜算”吧?
可如厉修所言,以这样的状态,她没有胜算。
“喜欢的人心有所属”这一事实,是不需要“验算”的。
所以,以朋友的身份去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同样没有胜算。
“嗡——嗡——”
“谁的手机响?”
隐约察觉到熟悉的声响,闻蕙芯的注意力也稍微分散了一些。
“是我的……”
只见曲依微微侧过身,从大衣内袋取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