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人来人往的阶梯上,厉修曾对她这样说……
原来,他那时的用意是这样吗。
一直以来,她都在为了成为“像辛凯一样的人”而努力着。努力把自己塑造成符合众人期待的模样,强迫自己去适应许多原本并不适应的改变,为了迎合别人的习惯而压抑自己的习惯……结果,非但事情没有办得多好,还把自己弄得力不从心。
就像厉修说的那样,她不是辛凯,她只是她自己。因为不可能将另一个人的行为模式完全照搬,所以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影响旁人。
一如这段时间在学生会体验到的,尽管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尽管会有不安分的个体,但厉修总能将这些不利因素牢牢压制——就像人类懂得运用智慧去改造环境以便自我生存,厉修不会凡事亲力亲为,而是懂得通过学生会内部势力的分布,以部门为单位逐级布控,以强制弱,最终实现平衡全局的目的。
让旁人来适应自己,而不是让自己去适应旁人。
这个适用于他的生存之道,显然也是适用于她的。
“……谢谢。”
面对忽然露出笑容的曲依,张锡京顿时见鬼似地警惕起来:“你笑,笑什么……”
女生面不改色:“就是单纯地谢谢你,还有商铭。”
听她这么说,商铭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这都是潘学姐的功劳。”
潘梓婷惊喜地指向自己:“我吗?”
“嗯。”
那晚在食堂外……
“我要是不说,你难道会主动告诉她么?”
“明知那是不应该的事,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多亏潘梓婷的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袖手旁观得太久了。
同样回想起了那日,商铭对自己的坦白,潘梓婷的双眼也变得亮亮的……
“明知那是不应该的事,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大概……是想保护自己吧。”
“可这件事从头到尾并未涉及你啊。”
“其实……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一直都是担任班干部的。初中那时,因为被老师信任,还当过班长。为了协助班主任及时了解班级状况,像是拖欠作业、违反纪律之类的情况,我经常要往办公室跑。起初还没什么,但到后来,一些经常被训的同学因为不服气,就跑来要求我,让我不要向老师打小报告;我作为班干,当然不能知情不报,就没有听他们的。结果,因为那些人的怂恿,少数偶尔缺交作业的同学也开始抱怨我,说我成天去办公室告密,是班上的间谍……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伤心,明明是为了大家好,却被说成是叛徒。再后来,因为不想再被人说‘多管闲事’、‘不会做人’,我也渐渐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遇到什么事情,能借别人的口去说就绝不自己去说。因为不希望一番好意遭到曲解,所以哪怕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不想管……”
“那样的话,心里一定会感到很焦虑吧……对方也许会因此受伤,或因此蒙受损失——即使作为‘旁观者’,你也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担心吧?”
“学姐真正想说的是……”
“被人孤立的情况我也遇到过,当时,因为我的缘故,曲依也受到了牵连……因为她是我在班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所以当我发现她出于误解而有意回避我的时候,我真的很着急,也没多想就一股脑冲到她面前,然后把一切跟她解释清楚。”
“你就不怕……被她责怪吗?”
“怕啊,但是,比起等其他人帮我解开误会,自己直接去找对方解释清楚不是更好吗?自己能做的事,又何必假手他人呢?”
下午,窗外耀眼的落日将室内照得分外明亮。
望向潘梓婷水灵灵的笑眼,商铭只觉得心间像是忽然起了一阵风,那淤积在胸口的雾气顿时就被吹散了。
应该面对的现实,无论如何闪躲,最终都是要去面对的。
不想再逃避,不想再旁观,不想再为了那点渺小的顾虑而不敢做正确的事。
正确的选择,从不会因为备受指责而改变其正确的本质。
旧的历史已然无法改变,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去创造新的历史——新的,正确而不留遗憾的历史。
像是不满潘梓婷对商铭笑得那么可爱,张锡京一脚插到二人之间,猫似地眯起眼:“看什么看,不准看!”
一阵起哄声后,田玊笑着拍了拍潘梓婷的肩膀:“谁家醋坛子打翻了,酸得我牙都要掉了。”
薛嘉丽接道:“刚想夸一下你那破天荒的哲学家气质,这么快就垮了,真是帅不过三秒……”
见势不妙,张锡京忙将话题抛向一旁的女生:“她才垮得快!看着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两口酒下肚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不甘无辜躺枪的单琛栒立即反驳:“我哪有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就……稍微大声了一点,但也是因为我那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怎么不去占卜啊,亏你还是学心理学的,心理素质这么差……”
“谁说非得心理素质好的人才能学心理学?还有,心理学研究的是人的心理现象,需要结合大量真实可靠的数据才能得出结论,它不是读心术,更不是变相迷信,跟那些靠玩概率忽悠人的方术完全是两码事!”
“这么复杂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早前怎么不解释!”
“乱念我名字之前,也没见你事先来问我啊!”
进门便看到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熊亦超径直凑过去看热闹,靳坤则绕过众人,走向站在柜前的曲依:“他们怎么了?”
女生唇角一扬:“估计是……要变成朋友了吧。”
“学生会那边忙完了吗,看你最近好像轻松很多。”
“文娱部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主要是各个节目的现场彩排。”
“之后呢,下个学期,要继续留在学生会吗?”
她摇了摇头:“我想留在社团,继续当社长。”
“决定了吗?”
“嗯,感觉这里才是更适合我的地方。你觉得呢?”
“什么?”
“觉得……我能胜任吗?”
他微微一笑,目光纯净而真诚:“只要你愿意,你会比任何人做得都好。”
阴雨连绵的年末,入夜后的校园人影零星。
所幸,这糟糕的天气并未给校庆之夜的欢乐氛围造成太大影响。
晚上九点,前来大礼堂观看节目的学生依旧络绎不绝。
“颜妍绝对是天才,春晚不请她当导演真是可惜了!”
罗智星边说,边吸了一口手中的奶茶。
如她所言,颜妍今年采用了新的活动形式——提前一周在学生会主页上发布节目目录和演出时间,以类似电影院排片的方式,将各个节目的内容进行逐一预告,这样一来,学生们就可以根据自己感兴趣的节目自由地选择入场时间,同时解决了早到者进场枯坐和晚到者在末排看不清表演的问题。相比只能跟同专业的人坐在一起且不能随意更换座位的传统安排,这一举措显然更受欢迎。
“原来部长说‘要让在场的所有观众都参与进来’,不是要让所有人都上台表演啊……”
一个负责引导演员入场的大一女生低声向曲依说道。
“当然不是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参与进来,不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表演的主体,而是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充分感受到来自节目举办者的诚意。自然而然地,让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融为一个整体……”
“说得好!”
兀地听到一阵连续的掌声,曲依猛地回过头:“你这是……”
似乎已经习惯旁人对自己当下装扮的惊讶目光,吕柯一边脱下身上“大树”造型的演出服,一边冲旁边的大一女生抛了个媚眼:“嗨,学妹。”
“嗨……”
见旁边的后辈也随即痴笑着挥了挥手,曲依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树了吗,这光合作用会否进行得太频繁了?
吕柯却笑道:“因为事先请魔术表演组的人保密,所以没人知道我混进去当了人肉背景。怎么样,造型够逼真吧,这可是我亲自设计的。”
轻轻摸了摸“树干”上细腻的纹理,曲依点头道:“嗯,不错。”
“学妹呢,觉得怎么样?”
“我也觉得很厉害啊……一瞬间还在想,是谁搬了那么大一块木头进来呢!”
“学妹,你哪个专业的?”
“啊,我么……我是阿拉伯语专业的。”
“外语学院的啊,那边我很熟啊,也经常去,怎么都没见过你?”
“我们学院那么多人,学长总不能每个都认识吧……就算见过,也不一定会记得吧……”
“哪儿的话,学妹长得这么文静,笑起来又可爱,我要是见过你,肯定不会忘记。”
“长相文静、笑容可爱的女生那么多,你也未必记得过来……”
见那女生被吕柯撩拨得心猿意马、目中含羞,曲依正欲劝止,男生却话锋一转:“怎么会,你旁边这位学姐,她就不会笑啊。”
“你才不会笑。”
被曲依噎了一句,他反而更来劲:“那你笑一个啊。”
“我不想笑。”
“看吧,我就说她不会吧。”
见董绰他们也跟着笑起来,曲依鼓着脸不满道:“无聊,这点小事谁不会……”
然而,没等她完全扬起嘴角,一只从天而降的长方形纸箱便“轰”地套在了吕柯身上!
“喂,这……什么东西!”
看了眼那上半身被卡在纸箱内动弹不得的男生,随后出现的靳坤一把就将曲依拉走了。
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跑过光影闪烁的后台,曲依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对方要带自己去哪儿,此刻的种种心情,皆化作了指间的轻轻一握。
感到她稍稍加重了手心的力度,他耳尖一烫,顿时也将浅麦色的五指收得更紧。
没有告诉她,就在数天前,许季宁和靳向永的离婚官司已经拉开序幕。
女方举证男方婚内出轨,行为不端,男方控诉女方私下变卖商铺,有转移夫妻共同财产之嫌。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本以为能轻易分出胜负的家庭纷争,也在这样的互相伤害下演变成了难分难解的拉锯战……
“为什么坐在最后一排?我记得,你上课的时候也总坐最后一排。”
大礼堂内,距离舞台最远的其中两个观众席上,绕过大半个会场的两人终于坐定。
“习惯了。”因为她的提问,他这才稍稍从关于家庭纠纷的思绪中挣脱片刻,“小学那时,因为没人愿意跟我同桌,所以经常自己坐一桌;上了初中,因为被班主任讨厌,所以每次换座位都会被扔到最后一排;高中之后,是因为个子太高,所以只能坐最后一排。”
“好过分啊,你的初中班主任……”
“我念初中那会儿,班主任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教的又是理科,很要面子,尤其受不了被学生忤逆,处理事情的方式也相对粗暴。”
“的确会有这样的老师。我初中的班主任也是男的,教的也是理科,个性嘛虽然有点较真,但偶尔也会跟大家讲笑话,重要的是,他无论多么生气,都从没做过伤害学生自尊的事……”
见她抱住自己的胳膊轻轻倚在自己肩上,他也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呢,为什么总坐第一排?”
“我吗?”她微微仰起脸,迎上他温柔视线的瞬间,又害羞地低下了头,“主要是……不想看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为什么不想看到其他人?”
“以前还不觉得,但越长大……就越不想跟人接触。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不想被别人了解,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很好。甚至还下定决心,即使以后会被所有人反对,也绝不要改变这种状态。”
“现在呢?”
“现在……就不行啦……”
“为什么不行?”
“认识你之后,就不太习惯一个人待着了,总想见到你,总想跟你待在一起……”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正当他红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前排忽然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
“听说她退学了?”
“不是‘退学’,是‘转校’。”
“谁啊,谁转校?”
“411的孟琳。”
“她啊,为什么?”
“混不下去了呗。”
“传个绯闻,不至于吧……”
“不是因为那个。我听人家说,她是勾引室友的对象被告发,结果被同屋另三个女生联合针对,逼不得已才转的。”
“真是活久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居然对室友的对象下手,太不厚道了!为什么要这样啊?”
“天知道,估计心理有问题吧。”
“无所谓啦,反正人家家大业大,转个学算什么。”
“居然还有男的为她闹自杀,莫名其妙。什么人呀,还妄想碰我的厉修,天理难容……”
“什么你的,明明是我的……”
后排座位上,曲依不禁将靳坤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别担心,都结束了。”他低声安慰道。
她依旧不安:“我们……不会分开吧?我不想……跟你分开。”
他侧过脸,温热的唇轻点她冰凉的额前:“当然。”
“不过……”
“怎么?”
“刚才那个箱子……哪来的?”
“咳……后台捡的。”
室外,冷雨纷纷,室内,光影绰绰。
舞台上,性别反串的喜剧仍在欢乐上演,舞台下,浪涛般的掌声绵绵不绝。
不一会儿,像是受到某些有趣情节打动,相互依偎着的曲依和靳坤也相继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炎热街头的偶然相遇,倾盆大雨中的执手前行,因为两情相悦而热烈拥吻的凌晨,因为比赛失利而抱头痛哭的夜晚……
一起走过的四季,共同经历的悲喜,一点一点,凝结成心底重要的回忆。
无法抹去,也绝不会忘记。
未知的伤害也许还会有,碰壁的时候也许还会痛,但只要还有什么值得用心去呵护,伤痛就永远不会丧失愈合的希望。
所以,趁时光尚未将生命最初的纯真全然没收,难过到极点就尽情流泪吧,开心到不可自拔就尽情欢笑吧。
哭过笑过,才能抵达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