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年关将至,B市的气温也因持续数日的降雪再创新低。
下午三点,某唱片公司录音棚外,一位女职员端着刚泡的热咖啡,边侧目打量棚内的新人歌手,边与身边一位男职员闲聊:“唱功是可以,音色也挺有个性,只是这形象……感觉不太有市场。”
“女的还容易,偏又是个男的。你说这不改造吧,原生态的样子又见不得人;折腾过了吧,又惹人嫌。亏他之前还让经纪人跟上面反映,说自己不想拍MV,不想搞宣传,不想上综艺,只想唱歌,真是够自私……出了名,签了约,就把自己当大爷了,也不管公司效益,全按自己舒服的来。照这样,我们要是哪天突然不想上班了,是不是也能随便旷工啊?”
“说什么有自闭症不想过多曝光,我去……哎,就那副又黑又肿的样子,除了父母都是教声乐的,名气和背景没一样有,没怪他拉低文艺圈的平均颜值就不错了,还敢提要求?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后期修图想想吧?”
“这副样子,估计也修不好了吧?”
听男职员这么说,女职员忍不住轻声哼笑:“也是……不过也要怪他父母,只给了他一副好嗓子,没给他一副好形象。就这种资质,去当歌手,很难红的。”
“你看公司前年签的那个女模特,也是从歌手做起,人家一张专辑没发,单靠翻唱几首老歌,再谈几次恋爱,上几次热搜,现在也混成影视音多栖明星了,什么广告代言、品牌活动、公益宣传……那都是砸大把钱来请她的,这种懂得迎合主流市场,懂得讨好受众的人,才是当艺人的料……”
“那样的人,也能称为‘艺人’么?”两人讨论得正欢,一个清晰而冷漠的女声兀然插入,“那些以歌手身份为跳板进军演艺界,最终却无论在歌唱界还是演艺界都没有立足之地的人,也能自称‘艺人’么?”
简约而低调的装束为略显单薄的身躯增添了强势之感,清晰而平静的眼中透出不会太过突兀却令人难以忽视的愠怒——
盯着那忽然出现的女子愣了几秒,男职员犹豫道:“你……谁啊……”
“重要么?”
见那女子语气高傲,旁边的女职员快速打量对方几眼,随后轻蔑道:“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吗?”
“我应该是吗?”
“我也觉得不像。看你样子怪眼生的,身上也没戴工牌……该不会……是某个为了偷窥明星隐私而偷偷混进来的狗仔或脑残粉吧?”
“‘偷窥’?像你们刚才那样?”
“你……”
见女职员被气得噎住,男职员连忙声援:“如果不是我们这里的员工,趁保安把你拖出去之前,给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闻声,正在屋内与歌手谈话的制作人竺庆松愤怒地冲出来:“搞什么,吵那么大声!”
知道对方是内业举足轻重的前辈,女职员立刻煽风点火:“竺制作,这女的冒充公司员工混进来,被我们逮到了,正准备交给保安呢。”
竺庆松看了看对方,严声道:“你是谁,哪个部门的,请出示你的工牌。”
“我并不是这里的员工……”正当两个小职员为“偷渡客”的“自首”沾沾自喜时,对方却话锋一转,“但是跟我相比,他们似乎更不像这里的员工。”
“搞笑……”男职员抓起胸前的工牌,嚣张地晃了晃,“喂,喂,看到没,看这是不是我,还是要我带你去人事部核对身份?”
女职员接着一笑:“去什么人事部,去派出所差不多,正好把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抓起来,万一是坏人呢……连外面的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出公司,艺人的安全和隐私还有没有保障了?”
“用‘形象不好所以当不了歌手’这种话在背后中伤公司艺人——对艺人的安全和隐私造成威胁的人,不正是你们么?”
“呵,嘴巴长在我们身上,我们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况且,纪轩形象不好也不是什么秘密。为弥补这个短板,制作组还特意请了知名作词家给他写歌,这才让他在短时间内蹿红。但是说实话,就凭他那种出不了众的个性,再好的资源都是白搭。”
“歌手最大的优势如果不是他的声音,他就没有资格自称‘歌手’。同样,再好的歌词,如果不能被恰切地演唱出来,它就只是一堆文字。”
“我们竺制作都没讲话呢,你一个门外汉在这充什么内行?你了解‘歌手’的含义吗?”
“即使闭上双眼,在看不到任何画面的情况下,依然能被对方的声音触动——能给听众带来这种感受的人,就是我所认可的‘歌手’。”
大厦之外,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一阵安静后,见众人皆未做声,女子继续道:“就好比优秀的女人并非只有跟优秀的男人在一起才算‘般配’,同样,也没有‘出众的能力必须与优秀的外表相称’的道理。相比其他靠增加曝光率出名的人,纪轩的处境的确很被动,但他跟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明星’,不是‘红人’,他是真正的‘艺人’,是真正的‘歌手’,无论他平时多么低调,甚至不起眼,只要他张口唱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很快就会知道,他究竟是谁。相对的,那些容易被大众误当成是‘明星’的‘红人’,才是真正要被同情的人——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自身的艺能尽可能地磨练到最好,那么等待这些人的,就只剩下被时代逐一淘汰的命运。遭经纪人和公司残酷剥削却还乐在其中,青春和梦想正被快速消耗却浑然不知,那样的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艺人。”
雪霁后的天空,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曲……曲老师!”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一个慌张而意外的男声。
仿佛被太阳晒过的雪,看到那惊讶地推门而出的黑黑胖胖的青年,曲依眼底那近乎凝固的冷漠顿时化开:“好久不见,纪轩。”
“曲……老师?曲……”一遍遍叨念这个姓氏,男职员不由大惊失色,“您难道是……之前为纪轩写词的……曲依老师!”
“哦?”听职员这么说,竺庆松立刻拿出手机,“那么昨天跟我联系的人……就是曲女士您?”
“正是。”
“原来是您!之前一直是在线办公,也没见过您本人,刚刚实在抱歉。你们两个,赶快去倒杯热水过来!”
“啊,好的……”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两名职员灰溜溜地转身走开。
“竺制作不必客气,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纪轩的下一张个人专辑。”
“是的,我们也正等您呢。不过看样子,您跟纪轩……早就认识了?”
“说来也巧,到这边工作的头几年,我下班后偶尔会去一间酒吧,纪轩当时正好在那里驻唱……”
八年前,毕业后的曲依应招来到B市,受聘担任某知名音乐平台的宣传助理,开始了漫长的“北漂”生活。
较之她艰辛却还算顺利的经历,靳坤的际遇则坎坷许多。
毕业后,应招前往东部某市的他原本有很大的机会能成为一名理财专员,然而,眼看试用期将满,有望转正的他却得罪了公司领导的儿子——一名颇有背景的实习生——因将对方在实习期间造成的严重纰漏直白地进行了汇报,并私下拒绝了对方的示好,他也因此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失之交臂。
由于工作繁忙,即使知道此事,分身乏术的她也只能通过电话转达安慰。
消沉数个月后,靳坤忽然做出了出国的决定,说是国内一家医疗设备研发公司要在海外设立分部,正好需要财务人员;工作地点虽然远在南非,但待遇会比国内高出许多,这正好解决了他支付房款的燃眉之急,考虑到与靳向永约定的期限,他认为出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几番思虑,虽然不舍,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他的决定。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抵达当地后,靳坤竟遇上了在该公司生产线一线工作的欧阳翰。出于机器人竞赛时的经历,对方看出他在电子设备制作方面的优势,并认为他当一名技术人员比当财务人员更能发挥潜力,于是,给出了让他加入产品研发团队的建议——但前提是,他必须先跟厂里的师傅将所有必要的知识重新学习一遍,并在取得一切相关的资格证明后,才能参与产品研发。
而完成这个过程,预计至少需要五年时间。
并且在这段时间内,为了保证学习的连贯性,靳坤必须要留在非洲。
时空和生活的重重阻隔下,两个人就这样,在世界的两端迎来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一年、两年、三年……
在这一边奋斗一边等待恋人归来的五年里,她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直到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听他说为了参与产品研发必须再推迟两年回国,狠狠挂掉电话的下一秒,她已然哭得两眼昏花……
那一刻,她简直恨死自己了。
疯狂地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过后,很快,理智又令她归于冷静。
因为她知道,他现在正在做的,是一旦成功就能为许多人带去裨益的事。
渐渐地,在那遥遥无期的等候中,她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了。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结识了在酒吧驻唱的纪轩——一个内向、安静,且患有轻度自闭症的,视歌唱为生命的年轻人。
初见那天,见纪轩因为长相原因被几名喝醉的客人出言讥讽,她当时就走过去,坚定地告诉他:“我要是词人,一定会把我最好的作品交给你。”
那日的路见不平,便是她与纪轩缘分的开端……
大厦外,大片的浮云已然散尽,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也逐渐透出湛蓝的底色。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曲老师捎一点回去吧,就当是年货。”
一楼大厅外,为曲依送行的纪轩贴心递地上当地的腊味。
“谢谢。”
接过对方的馈赠,她的心顿时也变得暖暖的——自从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助理,成长为主要的栏目策划人,习惯了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这般的轻松自在。
“纪轩。”
“哎。”
“不要放弃。”
“……嗯?”
“这个社会还有许多现实等你去适应,但‘适应’不等于‘必须接受’,实在不喜欢,也不用强迫自己去改变什么。成功的形式有很多种,不要用别人的标准自我衡量。要知道,对于真正了解音乐的人,你的声音,就是独一无二的宝藏。上节目也好,参加活动也好,拓宽事业领域固然有它好的一面,哪怕这非你情愿。在不必借助外力来支撑梦想和养活自己之前,妥协和让步在所难免。但在为兼顾两头而下定决心之前,做好本职是必须的。如果真的喜欢什么,不要活在外界的眼光里,也绝对不要轻易放弃。是要被欣赏,还是被消遣,是要跟随,还是创造,没人能替你决定。”
“……您曾经跟我说,讲求效益是当今主流的世道,这意味着,受欢迎比有意义更重要。您是少数真正了解我和我梦想的人,所以,我也一直相信着您,只会把有意义的作品呈现给支持我的人,只会……照自己的想法,唱自己想唱的歌。”
“嗯。”慢慢走下阶梯,曲依转过头,微微一笑,“我还要赶车,先走了,顺便给你拜个早年,愿你诸事顺利。”
纪轩胖胖的脸也跟着露出辞别的笑容:“谢谢,也祝您诸事顺利。”
年前,E市。
虽然跟父亲说好年三十晚上到家,曲依仍赶在约定日的前夜就回到了E市。
走出车站,呼吸着故乡那不太冷的空气,尽管没人前来接应,她的心情也依然显得很好。
像往年一样,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车直接去了靳坤爷爷的旧宅——因为替靳坤保管了房门钥匙,她每年都会尽量提前个两三天回来,先在他家小住一两日,再回去过年。
这件事,除了偶尔上来打扫屋子的康太太,没有任何人知道。
晚上。
水开后,将盘中切割整齐的生肉赶入热气扑腾的火锅,曲依一边等待美味熟透,一边无聊地用遥控器换台。
八年的北漂生活,不仅让她遍尝人情冷暖,也让她学会了许多生活技能——为了有一天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她在工作之余还定期去听社区举办的家政讲座,与许多跟自己相似的“家务白痴”一起,展开了提升生活技能的苦修……几年下来,也渐渐从一名“外卖依赖症”患者变成了家务小能手;此外,在与来自天南地北的同事们的日常聚餐中,也逐渐炼就了对辣食的免疫力。
尽管依旧喜欢独来独往,愈发严谨挑剔的个性也时常给旁人带去压力,但她知道,这使她越发接近和成为“真正的自己”。
无论外在改变了多少,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都会一直保持最初的状态。
保持最好、也最接近“真我”的状态,迎接某人的归来。
凌晨一点,机场。
拖着沉沉的行李箱离开安检口,靳坤的脸上也不免显出舟车劳顿的疲惫。
看着候机大厅内为迎接新年而挂上的红色中国结,他不禁心中感叹:整整八年,除放假期间为了见曲依回来过几次,自己回国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十年前,就在曲航辞职后不到两个月内,靳氏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其一,因为在财产分配问题上始终无法达成一致,靳向永和许季宁最终并没有离成婚。
其二,由于未能如期等到许季宁离婚,夙愿落空的孟健宏狠心撤回了早期在靳氏投入的资金,在巨大的损失面前,面对几名小股东的联合甩手和少数员工的相继离职,身为法人代表的靳向永迫于无奈,只能亲手解散了公司。
只身在外的这几年,除了曲依、康家四口、以及与靳向永之间的购房合约,国内几乎没有能令靳坤牵挂的事。
最初的那段日子,艰苦而枯燥的培训经历,举目无亲的异乡生活,都让他感到无比焦虑。
幸运的是,负责培训他的老师傅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出于工作缘故,老师傅与亲人已在南非定居多年。逢年过节时,他常会邀请无法回国的靳坤到家里同住,一起吃年夜饭;甚至每逢当地的节假日,也常会约上他一起外出旅行。
多亏老师傅一家的热心接待和曲依在国内的全力支持,他才渐渐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从一个只知道遵从安排、按部就班的学徒,逐渐成长为能够从容指挥一整个团队的技术监督员。
至于工作方面——由于收入比国内同类行业的待遇要高许多,加之当地还未遭到过度开发,自然环境相对宜居,房价也比国内实惠,因此,许多员工都有移民定居的打算。
大势所趋之下,靳坤的回国决定就显得十分反常了。
为此,还曾被当地的同事打趣,说他回去是为了报效祖国……
凌晨两点左右,站在无比熟悉的家门前,靳坤慢慢转动钥匙,不料只拧了一圈,就解开了门锁。
以为是康太太离开时忘记反锁了,他本来也没太在意;可打开客厅主灯后,看到静静摆放在门边的一双女士皮鞋,他通身一僵,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便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概因有人使用过浴室的缘故,空气中偶尔还能闻到沐浴产品的淡香。
漆黑的房间内,站在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睡颜,一阵忽然涌上心头的悸动令他紧咬牙关,浅麦色的拳头也一次次地握紧又放开……
虽然不想吵醒对方,但最终,想要靠近她的欲望还是战胜了一切理智——
“唔……”
睡梦中,隐约感到脸上有点痒,曲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正当她因无法看清那在逆光中的模糊黑影而烦恼时,一个略带鼻音的男声忽然在昏暗的屋内响起:“吵醒你了?”
常年于音乐平台就职的缘故,如今,曲依本就出色的听觉已然精敏到了近乎刁钻的程度。
大地色工装外套令整个人的气场显得沉稳了许多,略带青色胡渣的浅麦色侧脸已然褪去少年的稚气,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好像比从前更加坚定……
借助客厅的余光渐渐看清那坐在床边的人影,她惊愕得轻启双唇,却迟迟发不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