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没问吧。”兀漠儿默默地将地上的乐器都收进箱子里,随后离开聒噪喧哗的帐篷,跑到营区外的空地上独自练刀去了。
跟着车队走了半年有余,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他们如今名义上的“主人”,这个名为檀吉娜的女子身上,的确存在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怪癖:除了沿途拾捡无主的逃奴,再煞费心思从各个商队手中收购伪造的身契文书之外;他们每到一处,檀吉娜都很喜欢去主动接触城里的流浪儿——要知道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个个都比水沟里的耗子更脏,比沙漠里成群结队的豺狗更野,偷抢坑蒙无所不会,别说像他们这样过路的车队,便是有刀手家丁戍卫的本地大户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不知为什么,每当他们来到一座新的城市里,檀吉娜便会有意识地去寻找这些孩子们的踪迹——她会在深夜收工后寻着他们藏身的废屋破庙,随后给他们派分食物,向他们表演歌舞,甚至会教他们读写识字……檀吉娜能够熟练使用西域诸城中通行的大多数语言,这使得她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能够很快融入到当地孩子的圈子中,很快离散于城市各处的乞儿们都会闻讯而至,在每一个檀吉娜流连驻足的夜晚都仿佛喜暖的猫儿一般,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听她讲述一路上见闻的种种异域故事。
“为什么要管这些小孩?”尽管檀吉娜已然对这些弃儿表达出了尽可能的善意,然而车队中的补给物资、食物和财物还是时有被盗。这一天车队里管伙食的土库尔婆婆又在骂骂咧咧,说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几个流浪儿偷走了一袋子干果,面对愤愤不平的土库尔和始终在劝说她放弃去报官的檀吉娜,兀漠儿终于没忍住疑惑,待土库尔走开后跟上前问道。
“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情嘛,他们最多也就偷些吃的跟小钱而已,又不像马匪那样穷凶极恶。”檀吉娜耸了耸肩,对少年笑道,“而且万一真的招来官兵,只会被他们敲竹杠而已,说不定损失反而会比一袋干果要多得多呢。”
“我不是在问这个。”兀漠儿的表情依然冷漠,只是眼神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匪夷所思,“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去管那些没人要的小孩。”
“唉……你应该知道,在大多数的西域城邦里,如果小偷被抓到的后果吧?”檀吉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后反问道。兀漠儿皱了皱眉头,如是回答:“在我们那里的话……会被砍手。”
“是的,第一次被发现砍右手,第二次被发现砍左手……如果还有第三次,那就会被埋在土里遭受石刑,直到被石头活活砸死为止。”檀吉娜将目光投向街巷深处,在那些阳光顾及不到的幽暗角落的尽头,多得是那些孩子们天真又贪婪的目光,“如果一个人宁可冒着砍手甚至丧命的风险都要行偷窃之举,那能够说明什么呢?”
“什么?”兀漠儿不解,接着道。
“那说明在他所知的事物里面,没有除了偷窃以外,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方法。”檀吉娜的表情罕见地沉静下来,黝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橘色的晚霞,美得仿佛宫殿上用于装饰门楣的黑曜石,“他们中的大多数就是依靠这样的办法活下来的,没有人教过他们别的路,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除了贫民窟和市集小巷以外的世界……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我想告诉他们一些除了果腹求生以外的故事,让他们有一点点对于‘外面世界’的渴望……那样说不定的话,他们中的某一些人,或许就能从那些小巷子里走出去……”
“……你不可能管得了那么多的。”面对檀吉娜过于理想化的解释,兀漠儿似是并不能够接受,“你走了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他们会忘记那些故事,仍旧按照生来命定的方式生存,直到被石头砸死。”
“谁知道呢,命运的涟漪是很难测的。”惯常的笑容又回到了女子脸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在胸前挂着的一个银盒吊坠,低声喃喃道,“谁知道播下去的种籽,有朝一日会在哪里开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