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此刻的她对此居然毫无感想。就连回忆起往昔时光,曾经的不舍与依恋也淡了许多,仿佛同样的事情已经在她面前上演过一次,她曾哭着答应过,对他们感恩戴德,最后得来的却不是什么好结果。
她抬起头来,赵大老爷慈爱地望着她,赵大夫人却侧头避开她的注视,拍着亲女儿方心语的背小声念叨着什么。锦音看到方心语腰间挂着的玉佩,那曾是赵大夫人许诺给她的及笄礼,说那么贵重的物件得在重大的日子才能送出去,如今竟轻飘飘地落在了方心语手上。
也是,寻回亲女儿呢,这是多么重大的日子啊。
她从回过神来后感情波动一直不大,然而看到那块玉佩,她的心里竟传来阵阵钝痛,就好像是什么本应属于她的宝物被人彻底夺走。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努力将心中的不适按下。
旁人只觉得她是感动于赵大老爷的不放弃,在心里暗笑她天真。
赵大老爷这些天里故意对她不闻不问,又纵容下人落井下石,不过是想磨去她的傲气,让她知道没了赵三姑娘这层身份,她什么都不是。这次事情过去,赵大老爷不仅找回了亲女儿,还能继续让优秀的假女儿为自己所用,一手如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也就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会觉得他们是真舍不得她。
赵大老爷也在为自己的妙计偷着乐。
他本想将此事瞒下去,对外宣称赵大夫人当年生的乃是双胎,然而被宋姨娘使坏送走了一个。本以为丢了的那个女儿早已夭折,没想到她竟被方家捡走养大,十三年后终于得以团聚。至于方家,那种穷苦人家用钱就能打发,不足为惧。
只是没想他还未将一切都布置好,赵大夫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此事捅了出去。他又急又悔,到现在都不明白发妻为何如此冲动。
心语是他们的女儿没错,但她生于农家,又怎么和知书识礼的锦音相提并论?且时间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对方心语的心性才德进行考校,要知道锦音可是宁城出了名的才女,若是认了个愚钝女儿又丢了个聪明女儿,他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所幸情况还不算太坏,他养了锦音十三年,对这个女儿的性子十分了解。她从小娇生惯养,吃不了半点苦,也听不得半点闲话。她是养在闺阁里的娇花,若缺了悉心照料就会凋零,她一定不会离开赵家半步的,指不定还会对他感激涕零。
赵大老爷这样想着,却听到跪在下面的女孩用微弱但是坚定的声音说:“多谢老爷,但锦音不愿留在赵家。”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锦音居然会拒绝赵大老爷!就连方明远也忍不住对着亲妹子一看再看,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锦音的心跳得极快,这个大胆的念头明明只在她的脑中闪过一瞬,可她居然就鬼使神差地说出来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嘴上的话却没停,仿佛她已经将这番话想了千遍万遍,此时终于有机会说个痛快。
“古人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托老爷和夫人的福,锦音有幸入赵家族学读书识字。锦音愚钝,念了这么久的书,对书中圣贤的大道理仍只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子女孝顺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
如今锦音的生身父母,父亲病重母亲体弱,家中还有年少不懂事的幼妹,锦音如何忍心独留长兄一人面对?若锦音今日弃他们于不顾,往后定会追悔莫及。老爷与夫人还愿意将锦音视作亲女,这是锦音的福分。但锦音实在放不下生身父母,只能在此谢过二位的好意,求一个成全。”
话一说完,她像是落下了心头大石,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若说一开始她只是赌气顺着脑中的话说下去,心里对离开赵家一事还是一阵迷惘,现在倒是有些底了。赵家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她既然注定是方家的女儿,那就回方家去吧,左右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赵大老爷的脸立即黑了:“锦音,你可别意气用事啊。”
锦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遵循心中想法:“锦音已经想明白了,求老爷成全。”她跪在地上朝赵大老爷与赵大夫人重重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来。即使在这种时刻,她依然保持了多年来的贵女风度,绝不会因此时的落魄而失态。
赵大老爷万分失望,他本以为她是个聪慧的姑娘,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唯有巴住赵家才能留住她身上的荣宠。殊不知她愚钝如此,公然暗示自己已与赵家离心,还搬出那么一番大道理来强迫他们放人,求他们“成全”。莫非她当真以为赵家会自降身份主动挽留她?笑话!
赵大老爷沉声道:“罢了,你自小就是个有主见有孝心的,得知你的这份心意,你的生身父母定会高兴。你且去吧。”
“谢老爷成全!你们的养育之恩锦音无以为报,只得再给二位磕三个响头了。”
说罢,锦音又连着给两人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她从小就是娇养着长大的,三个响头下去,光洁的额头磕得一片青肿。
赵大老爷气得肝疼,摆手让她下去。
锦音这才站起来,忍着双腿的酸麻福身:“锦音先去收拾了,望老爷与夫人日后安好。”
说罢,她顶着众人或是惊奇或是嘲讽的目光一步一步离开了大厅。她没有忽略,从她表明心意到磕头,赵大夫人始终不愿看她一眼。她心中那股隔了层纱的酸涩又浮了上来,不疼,就是挠得心口又酸又痒。
锦音咬了咬唇,在心里想: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这样最是公平,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