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冬日天寒,屋中皆烧炉火。即便如此,燕王进入女瑶的屋舍时?,仍皱了?下眉,感觉屋中火烧得太旺了?些,屋中温度太高了?些。他后背出了?一层汗,但他看向病榻上靠卧的姑娘——昏迷数日,女瑶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她笼着被衾的样子,像是完全不?觉得屋中太热。
燕王不?禁想到了?御医诊断的结论:“这位姑娘功法强悍却烧寿命,她数次逆天而作,突破自己身体的极限。伤上加伤,病上加病,至今精气亏损过多……若不?加以节制,下次再无视自己的身体极限,恐是真的要油尽灯枯了?。”
燕王的眼眸沉了?下。因他这般走神,女瑶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要杀了?他”,并?没有带给燕王太多触动?——猜忌或质疑。
除夕之夜,屋外鞭炮声不?绝,火光透过纸窗,光华璀璨,多次如水一般浮照在人面孔上。女瑶坐在榻上,烟火之光照在她脸上时?,映着她黑白?剔透的大眼睛。褪去了?往日的强势,她过大的眼瞳落在小了?一圈的脸上,显得几多羸弱。
燕王沉默了?下,说:“你不?欲联姻,孤本也无所谓。然你要如何跟孤保证,你不?会中途抽身而走?孤要如何信你?”
女瑶嘲讽道:“自新朝初建,一年多来,你我虽不?曾见过面,私下却联系过许多次。你是军人,帮你父皇打了?天下,但天下定?下后,你的兄弟们既畏惧你的军功,又不?服气你。你被他们联手排挤,军队接触比之前少的多。你留在洛阳,哪里都去不?了?……这中间的许多事,私下里,不?都是我斩教帮你秘密做的么??我私下助你多次,你倒是现在不?信我了??”
女瑶再冷冰冰道:“如今我病重?,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窝在燕王府上。比起?联姻,这时?的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人质么??”
燕王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慢声:“孤自是信你。只是自古帝王无情,你肯信孤事后不?清算你?”
女瑶眯眼,似笑非笑道:“殿下不?会背信弃义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殿下除了?继续和?我走下去,难道还能转头寻四大门派么??”
冲燕王现在这行为,事后,四大门派和?燕王会产生龃龉。江湖中,燕王还能继续信的,只有他们斩教了?。这样的关系不?比联姻友好,但也勉强牢靠吧。即便燕王日后真的不?再信任女瑶,那也要很久以后。到时?候,自有新的手段和?燕王周旋……
燕王沉沉一笑。
联姻只是一种合作手段,女瑶拒绝的话,虽然可惜,却也没伤筋动?骨。双方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燕王只是道:“婚姻大事,当然勉强不?来。只是孤与你见面,给父皇的理由,一贯是孤极为青睐你。虽未曾谋面,但心向往之。成不?成亲可以事后再说,但这定?亲宴……你还是要给孤面子的。”
女瑶眉心跳了?下,与燕王黑沉沉的眼睛对上。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女瑶在一瞬间就?听懂了?燕王的意思:我要用这个?借口去定?亲宴,定?亲宴那日,就?是我们动?手之时?。
女瑶幽声问:“什么?时?候?”
燕王:“元日过后,初十的家宴上。孤在那日将你介绍给诸位王爷,介绍给父皇……女瑶,你可务必要去啊。”
女瑶淡笑:“殿下放心,我自有准备,绝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燕王满意,再寒暄了?几句。管家在外通报说小世?子哭着喊爹,燕王才结束了?和?女瑶的互相试探,转身离开了?。
坐在女瑶床榻边的圣女白?落樱出了?一身汗,燕王走后,她担忧地看女瑶。她张唇,想要阻止女瑶:就?你现在这样的身体,你还要折腾?怕死?得慢些么??燕王不?关心你的生死?,他只要保证计划顺利进行而已,但我们在意啊。
白?落樱咬牙:“初十那日是吧?我代你去!你好好留在这里养伤。”
“小白?别开玩笑了?,”女瑶淡声,“谁替代得了?我。”
白?落樱:“可是、可是……你来洛阳,为什么?不?多带几个?武功高手啊?不?如我让夜神那日跟着你?”
女瑶:“不?带武功高手,是为了?让他们关键时?候顶住四大门派,防止四大门派在我身后出招我却赶不?及。夜神另有事要做。你该关心下你那个?情郎最近在忙些什么?。自来到洛阳,你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吧?你只围着我转,莫错过一些关键性东西。”
自来到洛阳,来到燕王府上,夜神张茂日渐沉默,越来越多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女瑶已经察觉,并?提醒白?落樱。但白?落樱一心牵挂女瑶的身体,并?不?觉得夜神好端端的,武功还很高,会出什么?事。
白?落樱着急无比:“你你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把程勿气跑了?!我武功这么?差,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谁保护你啊?不?行,我得赶紧找到程少侠……”
白?落樱急匆匆走了?。她对《淬阳诀》极为信任,以她和?程勿的短暂几次打交道,她也看得出,程勿真的是女瑶的好徒弟。女瑶真是把自己的所有本领,事无巨细,全部教给程勿……
那时?候来洛阳,女瑶只带了?程勿,未尝没有让程勿在关键时?候保护自己的意思。可惜、可惜……程少侠又被女瑶气走了?。
白?落樱甩上门走了?,除夕之夜,她一点儿过节的心情都没有。女瑶靠在床板上,侧过脸,神色平静地看向纸窗上倒映的烟火之光。方才燕王在时?,她提起?“程勿”那般恨声、脸色铁青,可是燕王走了?,她再想起?“程勿”时?,就?只是脸色空白?地看着窗纸出神……
小勿……
她的心骤然疼痛,针刺一样密密麻麻,还有一种恐惧感抓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上气。
她想程勿走了?也好……若是他不?走,燕王用来钳制她的人,就?会是程勿了?。程勿那般单纯,若是成为燕王的人质,不?定?会出什么?事……他走了?也好,起?码她放心以他现在的武功,江湖上能压着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不?和?燕王打交道也好,以他的心性,燕王捏住他太容易了?……
女瑶宁可自己留在这里当个?人质,也不?太情愿程勿卷进来。
……
女瑶醒后的几日,每日依然醒醒睡睡,昏昏沉沉间吃了?许多药,可是她这一次倒下去,精力恢复的时?间似乎格外慢。从初一到初十,白?落樱几乎是数着日子过。她日日去院落中看望女瑶,好脾性的她都忍不?住发火:不?就?是一个?程少侠么??为什么?现在都找不?到?
斩教教徒有苦难言:程少侠可是他们教主亲自教出来的高手啊,他们哪里找得到……
白?落樱日日跟女瑶汇报寻找程勿的进程,企图用“程勿”吊着女瑶,让女瑶精神好一些。听到程勿的踪迹至今没有被斩教教徒发现,拥被坐在窗口赏梅的女瑶唇微微上翘,难得见到几分?骄傲神色。
她教出来的程勿,嘿。
女瑶望着院中红花烈烈的梅树,簇簇如火,绽放在窗前。那火红之色如生命般熊熊燃烧,女瑶支起?下巴,专注地看着。窗外一阵风吹过,红花飘飘然飞到窗口,落在她披散到腰间的青丝上。女瑶伸手漫不?经心地绞发丝,几根青丝绕在她指尖,她没如何用力,发丝软软地垂在了?她指上。
她竟然开始落发了?。
身后站着的白?落樱眸子一缩,按在窗棂上的手指紧得发白?。她眸中微微潮热,低下头,声音哽咽道:“我真是不?懂你……说你无情,你又有情。说你有情,你却又这么?狠心。现在程勿走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你不?后悔么??”
女瑶很平淡:“有什么?后悔的。人一生的感情是平衡的,求什么?,便得什么?。不?管是斩教教主,还是小腰,哪个?身份,我都尽力为之。人生就?是这样,被什么?打动?了?,就?逃不?过这个?宿命了?。”
她靠着窗,漆目微合:“斩教一定?会统领江湖的。”
她睫毛颤抖,看着自己手腕上清透的青筋和?血丝。她苍色颊畔似雪消融:“你不?必担心,有燕王在,程勿一定?会回来的……其实回不?回来无所谓。我要的,是程勿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我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白?落樱吸了?下鼻子:“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你却从来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女瑶微笑:“不?问我也知道。一亩田,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有三两知己,他就?满足了?。”
“那你还……”
女瑶说:“可是我是魔教教主啊。我是野心勃勃的大坏蛋啊……我也想实现他的愿望,但是,这个?愿望,比我灭了?四大门派,还要难……即便我想安稳,四大门派会放过我么?,正?道会放过我么??我一介魔门领袖,我说我不?会再和?四大门派对着干了?,谁信?”
“你信不?信我今日跟四大门派投降,明日我落雁山就?能挂满斩教教徒的尸首?!”
“除非我最厉害,除非稳稳压着四大门派……没人会放过我的。”
白?落樱眸子一暗,在刹那间,她想到了?她爹娘的悲剧。正?邪两立,蒋沂南拼尽力气,也不?能和?白?凤在一起?。那么?在女瑶身上,女瑶前面的路,也没有那么?宽广……四大门派对付自己的弟子蒋沂南尚且如此,女瑶若是心软,害死?的便是他们魔门了?。
女瑶看着梅树,慢慢道:“我原先想着,有我看着,程勿武功会越来越好。他会担当起?看守我魔门的大事,他会让我放心……但是那天,他宁可跳下山崖也不?留下来,我便开始恐慌了?。小白?,程勿长大了?,我越来越控制不?住他了?。”
她看自己的手,面色冷淡:她无法控制他的想法,无法控制他的身体。他的武功越来越好,她却越来越差……他不?再是女瑶刚认识时?候的那张白?纸了?。白?纸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成长,女瑶妨碍到了?他……她很害怕。
女瑶重?新变得咬牙切齿:“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我从未有过!我当惯了?上位者?,当有人拒绝我,告诉我‘不?’的时?候……我心里发寒,恨不?得杀了?他!可是该死?的我又同时?觉得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