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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族(1 / 2)


高静姝在养心殿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见了实验室, 梦见了养两笼小黄鸡。

为了培养这些鸡变成近视模型,高静姝给每只鸡都贴上了一对两千度老花镜片。突然失去视力,鸡仔们开始叽叽喳喳地撞笼子, 用尖细爪子去扒眼镜上贴着镜片。

高静姝眼见鸡们要造反,不由着急起来, 拍打着鸡笼道:“不要, 不要。”

然后就把自己急醒了。

一睁眼,眼前已是灯烛明亮。皇上正含笑捉了她手:“好大胆, 还敢拍打朕。”高静姝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忍不住哭了:比起在后宫侍奉皇上, 她好想回去看守鸡笼啊!

皇上见贵妃哭了, 倾身问道:“怎么哭了起来?可见是累着了。”他伸手抹了两颗泪珠:“好了,不哭了。以后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省睡梦里也不安生。”虽这样说, 嘴角却还是带笑,显得愉悦极了。

所有男人大约都很喜欢‘累着’自己女人。

高静姝被皇上骤然开车车轮子压到脸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养心殿晨起灯烛格外柔和,映在穿着明黄色寝衣,腰间系着四神纹玉带扣皇上身上,光华琳然。他整个人就如同他审美中瓷器一样,有一种天家尊贵通脱华美气度。

高静姝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亏,以皇上长相和技术,要是放到现代明码标价出售起来,估计也值大几千。

皇上哪里知道贵妃把他想成了职业卖身人, 只见她眼眸含泪, 眼角嫣红, 就低头亲了亲。

“皇上,时辰到了。”李玉战战兢兢在外头叫起。

高静姝心道,皇上也够辛苦,每天雷打不动四点起。

见皇上没有撵人,李玉就带着一溜儿十个排队捧着金盆栉巾等物宫人进来肃立候着。

高静姝仍觉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晕眩,慢了半拍才准备起身——妃嫔也该一同起身伺候皇上出门。

皇上见贵妃半撑起身子,青丝掩映下,海棠红寝衣衬肤色柔白如玉,就按了她肩头温声道:“你不必起,等再歇歇,叫李玉传暖轿将你送回去。”

李玉忙答应着。

皇上正穿戴着,见柯姑姑已经低眉顺眼站在帘子旁候着,便点头道:“一会儿好生伺候贵妃回去。”

柯姑姑蹲身道:“奴婢遵旨。”又大着胆子开口:“贵妃娘娘昨儿还命奴婢带来一个亲手绣荷包,色正喜庆,正适合年下佩戴,说是今儿伺候皇上穿衣时亲手给您带上。”她略一犹豫:“可娘娘想来是累狠了起不来身,奴婢这差事……”

皇上轻笑起来:“她既说了亲手系上,便等下回就是。”

柯姑姑大喜:这是年前还要翻贵妃牌子意思啊。

果然自己这两句话,皇上爱听。

高静姝丝毫不知道柯姑姑替她预定了下一回侍寝,而是转身继续昏睡了一会儿。大约是不踏实缘故,半个时辰后也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柯姑姑一张老脸,吓了一机灵。

主要是柯姑姑生严厉,此时笑跟朵花似反而更吓人了,像是强做慈爱狼外婆。

柯姑姑麻利地挽起明黄色百子千孙帐,与宫女们一起服侍贵妃起身,又按着旧例给养心殿宫女发了一圈妃嫔侍寝后荷包,这才伺候着贵妃回了钟粹宫。

一进暖阁,高静姝为了及时止住又要替主子落泪紫藤,连忙拿出一个好消息来跟她分享:“皇上说今日阿玛要进宫谢恩,特许了额娘和妹妹也入后宫探望我。”

谁知紫藤眼泪来更汹涌了:“是了是了,娘娘病了那么一遭,怎么能不见见太太和二小姐。”

高静姝:……罢了,能哭是福,喜悦眼泪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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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刚用了早膳,皇后娘娘那就传来消息,高家递牌子入宫竟只有一位二小姐。

青杏说话利落很,一点也不绕弯子:“回贵妃娘娘,宫外来报,高夫人昨夜偶感风寒有些起不来身,因怕娘娘担忧损了贵体,才特命二小姐独自进宫开解娘娘。”

果然见贵妃焦急:“额娘病了?可要不要紧。”然后又懊恼道:“是了,我怎么问你呢。你肯定也不知,只好等妹妹入宫了。”

紫藤忙拿了上等封,亲自送了青杏出去。

高静姝摸了摸跳动加快心口。

到底是骨肉血缘,自己用了这个身子,哪里能不在意她亲人,这心里不自觉就沉重起来。

高氏一族里,高斌这一枝儿发家晚,是正儿八经自己搏出来,因而高斌对同甘共苦妻子十分敬重,后宅也很清净,仅有两儿两女都是嫡出。

如今高斌刚年过五旬,虽有侍妾伺候着,但也没再添庶出儿女。

高夫人儿女双全,因其余两儿一女都在眼前守着,于是对贵妃这个在宫里长年累月难见长女更为挂念,若非真是病起不来,断不会错过这个进宫见女儿机会。

所以高静姝止不住担忧起来。

“木槿,你去长春宫外悄悄候一候,将静容接过来吧。”

高家二小姐高静容今年才十二岁,第一次不跟着母亲入宫,自然要格外小心些,越是年轻姑娘家,在宫里行走越要谨慎才好。

不过贵妃想到,皇后自然也想得到,长春宫甚至派了一个姑姑四个宫女一齐护送高二小姐往钟粹宫去。

木槿反而是晚一步回来:皇后娘娘这样阵仗护持,钟粹宫人再跑去迎接倒不好了,于是她全当路过,特意去内务府领了半斤贵妃提过什么英吉利西洋茶叶来。

等她回钟粹宫时候,听说二小姐已经在娘娘跟前坐着说话了。

门外守着腊梅见她回来,忙道:“姐姐快进去吧,方才二小姐还寻姐姐呢。”

木槿心一紧。

她是高家特意挑出来,通过内务府运作进宫负责看顾贵妃,二小姐点名要见她……旁人或许拿二小姐当个小孩子,她却绝不会这样想。

木槿加快了脚步进门,正巧高静姝刚问完母亲身子。

只听二小姐声音轻缓道:“姐姐放心吧。”又一眼看见木槿进来,微微颔首,木槿就立刻掩了门,一时屋里伺候人就只剩下她与紫藤两个。

高静容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更加轻缓,似乎低喃耳语:“姐姐,额娘身子好得很,是有个要紧消息要传给姐姐,却又不好让外人知道姐姐得了这个消息,所以才装病没进来。”

木槿心道:果然。

谁能想到,作为额娘高夫人,都只是掩人耳目挡箭牌,真正作为高斌使者,让他能在宫外远程遥控自己这位虽然得宠位高却不太上道贵妃女儿,其实是这个不足十二岁小姑娘。

一个小姑娘独自进宫,旁人根本不想她能传什么要紧话。

这样情形,从四年前就开始了,连高夫人都甘心退居二线。

那时候,二小姐才八岁而已。

高静姝看着眼前身量未足小姑娘。她生不似贵妃这般绝色惊人,只是白皙秀丽而已,但一双眼睛,却是既清且亮,此时沉静如同不见底湖水。

木槿家人都在高家,往年在顺贞门相见时,就听家里人说起:老爷深憾二小姐不是个儿子,甚至说出她若为子,高家百年世家可期这样话来。二小姐在老爷跟前比大爷二爷还得脸呢,也常去书房给老爷磨墨,竟全当了儿子教养。

见这位二小姐此次这么郑重,木槿觉得自己心都揪起来了。

其实贵妃紧张木槿是不怕——贵妃娘娘往往紧张不到正事上,可这位二小姐就不同了,让她这般在意事儿,肯定不是件小事。

果然高静容握住贵妃手,慢慢道:“姐姐,高家要再送一女入宫。”

紫藤和木槿都遽然而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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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静容握着姐姐手加了两分力气,她是知道长姐对皇上痴心,宫里旁妃嫔存在是没法子,可高家再送人进宫,那真是往她心上插刀子。她早已想好了劝说话语,只是姐姐未必肯听进去,所以她不由也紧张起来。

果然,贵妃立刻摇头:“不,不行!”

高静容接下来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长姐道:“容儿,你万不要进宫来做嫔妃!做妾且不说,只说我已在宫里做了贵妃,同一家子入宫,皇上必不会再给你主位,那你难道要从答应贵人做起,见人就磕头?这不行!”高静姝见妹妹有点怔,便点头道:“是了,你如何做主,你放心,我来跟阿玛说……”

高静容话就全部卡在了嗓子里。

“姐姐,姐姐。”此刻她眼里笑意如同漫天星子映入水中:“姐姐别急,不是我。我明年还不够大选年纪呢。”

见贵妃戛然而止,静容只觉得心底暖融融甜丝丝。

她出生时候姐姐都做了宝亲王侧福晋了,这么多年她知道姐姐疼她,可她一直以为,不管是自己还是兄长弟弟,甚至是高家满门人与荣耀,在姐姐心里都不如皇上重要。

谁知道,姐姐今日激烈反抗,却不是为了皇上纳新人,全然是为了自己。

原来在姐姐心里,还是亲人最重要。

高静容本端正坐在贵妃跟前绣墩上,此时就弯腰伏在贵妃膝上,安慰道:“姐姐别怕,阿玛额娘心疼咱们,不会将我送进宫来。”

高静姝是细想了想,才从贵妃记忆里,扒拉出她忘得差不离亲戚:“不是咱们家?那是大伯家还是两位叔叔家?”

高家分家分很早,所以高氏几兄弟关系并不怎么近,高静姝对这些隔房叔伯就记忆更淡了,以至于方才根本没往这方面琢磨。

高静容仍旧是伏在姐姐膝头,方才露出是做妹妹甜柔依恋,现在说起正事来,才十二岁少女竟有一股子冷漠无情意味:“是三叔家女儿。三叔家嫡庶女儿加起来足有十四五个,明年大选适龄就有五个。三叔家背着阿玛,走了太后娘家钮祜禄府路子,定准了要送一个女儿进宫。”

听妹妹语气,对这三叔家意见可不小,偏高静姝不明白旧事,只先记在心里准备一会儿问问木槿。

高静容继续道:“姐姐别恼,这事儿阿玛已然得了信儿。因怕姐姐在宫里没个防备,一时听旁人说了,闹出来反叫人捏住错。所以让我来告诉姐姐一声,你只当不知道罢了,外头事儿都有阿玛呢。”

高静姝见妹妹睫毛长如蝶翼,略显单薄脊背伏在自己膝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呢,却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长姐考量,这样小就要担起一部分家族责任,不由爱怜理了理高静容鬓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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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宫外都知道,高斌大人是皇上心腹重臣,刚回京就入军机处,做大学士不说,今年更是连正月重华宫茶宴都榜上有名,他兄长高麟还早两年就做了大学士,然而还是两年茶宴都不曾得到一张入场券。

旁人多少要嘀咕,还是有得宠女儿好啊。

此时在木槿科普下,高静姝也搞明白了高氏一族龃龉。

高家在京城原是个不上不下人家,高静姝祖父做到过从三品官儿,在京城虽不算位高,但也不小。

可无奈高斌是庶出,他生母虽也是好人家女儿摆了酒开脸做姨娘,但到底不是正室。

偏巧他上头大哥,下头三弟四弟都是嫡出,于是夹在其中高斌,打小就明白要自己挣出路。

尤其是高老太爷老太太都去早,那时他才二十来岁,生母也病逝后,家里就越发没有他站地儿,也没他牵挂人。

高斌就是那时候,选定了潜龙,开始接近彼时还是贝勒雍正爷。

彼时康熙爷选定太子虽还在,但朝里已初现九龙夺嫡乱象。高家原不敢掺和天家事,谁料一个庶子倒是巴巴凑过去。高斌大哥高麟就做主分了家,意思是你要死自己去死,可别拖累一家子。

于是高斌二十六岁独立门户,从给先帝爷跑腿采买做起,一路从雍正帝手里做到了两淮盐运使兼江宁织造这样心腹要紧官职,当真是自己一步步杀出来。

按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如康熙爷年间曹家,当时在江南何等赫赫扬扬,换了雍正爷就也倒台拉倒。

但高斌站队方面实在太灵,运气又好,早早跟四阿哥弘历搭上线不说,女儿又嫁给了他,于是帝王更迭,他不但没跌倒,还更进一步,得了抬旗之荣,做了江南总督,一做就是七八年。

直到乾隆八年春才调回京城,直入军机处做了大学士。

木槿说起来也有些不平:“奴婢说句僭越,大房老爷虽也是大学士,但到底是高家几代姻亲一起帮衬着出来。咱们老爷从前却是无人问津,分出来时也受了许多委屈。可抬旗时候,倒是一家子跟着就上来了。”

旧恨从九年前就埋下了。

高家当年几乎是将高斌一支扫地出门,但后来却又沾了高斌父女光,高氏一族都跟着抬了旗。

这也罢了,官场原要守望相助,高斌也不是一味争意气人。就看在大哥高麟官位颇高份上,他原本也准备前嫌尽弃携手共进一下,免得势单力薄。

谁料高家三房,高静姝不学无术三叔跳出来就高斌之母葬入祖坟位置叽叽歪歪,觉得妾室不配那样好穴。

高麟也默默支持,站了自己亲弟弟这边:觉得高斌本就跟家族关系淡薄,这几年势大难免独断不服管教,凡事不肯为族里牺牲让步,很该压压他锐气。

这可就捅了高斌逆鳞。

又让牛产奶,又不给牛吃草,这是当他是二百五吗?

高斌混到今天,靠可不是圣母上身,感动了先帝爷。

他当场翻脸,撸起袖子开始修理高氏一族人。

乾隆元年,高斌一头求了皇上给自己母亲赏了个四品诰命,一头又狂踩这群吸血亲戚,直接回皇上:高氏蒙此圣恩殊荣,实在不安,他代表全族人表示,如无实缺,无功无劳于国,便不领旗人俸禄。

大清对旗人一贯是当宝贝,分铁杆庄稼,每年都有银子可领。而且不是一家子领一份,是一个人头领一份,所以旗人尽管可以生生生,国家负责养。

如今高家抬旗,本也有这份旗人银粮。

可高斌大义凌然推了,这一上书,自己得了为国献身名儿,却将三房四房不学无术亲戚们坑了个底儿掉。

除了他嫡兄高麟养儿子争气,家里有两三个实缺外,三房四房可都是闲散人等,况且越是不成器还越是爱生,拖家带口一堆人就等着吃国家粮食呢,结果被高斌一巴掌全抽了回去回家吃自己。

高麟虽受影响不大,但三房四房是他嫡亲弟弟,自然对高斌意见也极大:都是一家人,何苦不关起门来商量,闹到御前去没脸!

也是做惯了嫡兄,对高斌这个庶弟,还是天然有点瞧不起。觉得自己是高氏一族族长,该说什么是什么。你有意见,大可以来商量——其实一开始提出高斌生母入祖坟之事,也不是一口否决,只是想敲打下高斌,让他对家族低头,给他这个族长兼嫡兄脸面。

高斌心里却决然不这样想:沾我女儿光抬旗,还想欺负我亲娘,还敢提要脸二字!做梦去吧,脸都给你抽飞。

他动手就做很绝。

因着有贵妃在宫里,高斌跟镶黄旗都统关系极好。

都统,正是负责管着一旗旗人人口、生计、钱粮。

高斌做江南总督八年,远隔千里,愣是每年坚持不懈写信给这位都统,重复高家为国尽忠之意,坚决不领旗人俸禄之心。

于是这些年下来,高家三房四房愣是没薅到国家一根羊毛。

明明被抬了在旗,却没有在旗待遇,自然没人瞧得起这两房,日子过得可谓又寥落又憋屈,若没有高麟在前面撑着,两房早就被高斌挤兑到下水道去住了。

这仇也就累年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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