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时,有夏日难得的和煦阳光从竹帘格儿内照射进来。
楚照君握着象牙梳子的手指颤了颤,似乎是在为昨晚的事情忧心。正凝神间,有婢女恭恭敬敬上来禀报,说是苏扬找她。她自知为何,随即屏退婢女。
待梳洗完毕后,楚照君便向院外走去,她出院门时,苏扬正靠在斜斜几杆翠竹之上,似是等候多时。
楚照君欠一欠身,微笑道:“苏公子。”
苏扬也随她笑了笑,只是笑容亦不过是疏疏的一片,“楚姑娘不必多礼,我只是沈公子的下属。何况,姑娘与我都不是讲礼数之人。”
楚照君知道他何意,也不多言,问道:“你找我是为了昨日的事吗?”
苏扬点点头,从身后取出一个颇为破旧的木头箱子。他的眼中有行云流水般的清隽,“燕儿死有蹊跷,尸体也没有查,我带了工具。”
燕儿与先前的那名仆从都不过是沧淼的奴从,死活都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她与仆从也没有过多的来往。第一个死者中的毒是□□,须得长年累月累积下来才会有毒性,再加上经常性的工作,才会造成毒性加快。凶手约莫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而燕儿的毒是烈性毒药,与第一名死者的毒不是同一种,约莫是她事先藏好的。燕儿死前绝不承认凶手另有他人,或是受人指使,大有蹊跷之处。
苏扬的分析不过简洁寥寥几语,不知不觉两人已然走到了昨晚的花阁门前。苏扬侧首望向楚照君,道:“姑娘不知,我还发现了一事。”
他轻轻一笑,在楚照君耳边幽幽道:“仆从与燕儿的左手手腕上都有一个柳叶形的痕迹。”这句话分明是个极其惊人的事,他却表现得无关紧要。
楚照君微微皱眉,缓步推开阁门的一瞬,有沉闷的风缓缓扑上,屋中还充斥着昨晚未曾消散的血腥气。大约是无人清理的缘故,屋内的摆设物件散落了一地,一支蔷薇随着花瓶的破碎而躺在地上,有金黄的汁液慢慢渗透,发出一种奢靡的气味。
苏扬弯腰从木箱中取出验尸的东西,旋即查看尸体。
楚照君也同他一壁检查尸体,一壁问道:“听说你幼时伤了腿,现下还要紧吗?”
苏扬专注于手上动作,头也不抬,轻声道:“小时候被人下了药,之后腿就废了。再然后沈公子请来医师,才好了些。”
楚照君见他说得简略,也不好再问。只是他面色极自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苏扬忽地抬起头,面上有清朗的光滑过,“这便是我为何要去学药理学的原因。”
楚照君轻轻叹息一声,侧身检查尸体。忽然,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手心紧紧卷起。
苏扬转头问她,“怎么了?”
楚照君的面色微白,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道:“你有没有闻道什么气味?”
苏扬皱眉,四下张望着,旋即笃定道:“没有。”
“不。”楚照君的声音轻得似一抹若即若离的云,仿佛随时可以化去一般。
她的双眉缓缓蹙起,半晌她盯着燕儿唇上一丝奇异的紫色,有一种同样浓郁至甜腻的气味。楚照君抬头望向苏扬,抿唇道:“你难道没有发现,燕儿已经死去多时,但身上并没有一丝的腐臭味道。”
似乎是苏扬也察觉到了尸体上的不对劲,凝神片刻,方才道:“是有一丝香气。似乎是……花朵上的味道。”
楚照君抿了抿唇,那股甜腻的香气让她有些熟悉,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双手不自觉地滑到了燕儿的衣领处。她有些怔怔地撕开燕儿的衣领,立即变色。
“楚姑娘?楚姑娘?!”
苏扬见楚照君神色不对,一把拽开燕儿的衣服,随即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怔。
那是一朵玫瑰,黑紫色的枝条花朵生在燕儿过度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枝上的刺狰狞而诡异,便如同她因中毒而在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玫瑰硕大丰满,颜色诡异至极。
楚照君怔怔地望向自己的左肩处,因为过度的压制,那朵玫瑰仍旧是淡淡的紫色,花的形态也只是含苞待放。似是过了良久,她喃喃道:“这是寐毒。”
她面上的颓然如秋风中瑟瑟的叶,“她服毒过量,所以肩上的玫瑰很大。”
苏扬的眼中有乌云般的阴翳,“你没事吧。”
楚照君摇摇头,勉强地笑笑。然而,她唇上的笑却没有一丝是完完全全发自心中的欢喜。她双眸微垂,神色有些无力,“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花阁走到自己的院中的,只觉一路都是处在飘渺之间,仿佛魂魄还在花阁,只是躯体无知无觉地游荡回来了。
她其实不大知道自己是何心情,悲伤、惊讶、惶惑、恐惧、无助……似乎都不是,可又有一种难言的冷意盈然而上。
她突然觉得四周都仿佛是阎罗神殿一般,无措的凉。就像是小时候下了雪贪玩,执意要将雪捧在手中,冷了一下又一下,风一吹,便冷到了心尖上。
待她回到房中之时,只觉得仿佛身躯中的魂魄都全然消尽了一般,阳光的温暖迫使她清醒了不少。
可她却不愿活在清醒之中。
她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又好像还是不知道。
她依稀记得那封信中的只言片语,和一场场凶案背后无尽的冰冷。如寒渊,如深潭,有着深不见底的冷澈。
她不知与她抗衡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这种无声的压抑更是让她觉得恐慌。
楚照君静默片刻,沉声道:“去请风公子。”
风洛晨到的时候才不过只过了一刻钟,但她却觉得等了好久好久。房间里帘幕低垂,并未点上灯,幽深的黑暗让人有些心惊。而关门时静得恍若无人的动作更让人胆寒。
黑暗的尽头,又是无尽的沉默。
风洛晨知道她是何意,敛了神色,侧首望着她。
过了良久,才依稀听得帘幕后头传出一声不大真切的声音,“哥,你之前不是说,凝骄之中存有细作。那人手上,有没有一道柳叶形的痕迹?”
风洛晨的声音丝毫未变,却能听见他淡然之下的一抹慌张,“怎么了?”
楚照君抿了抿唇,再三道:“我,我想,你曾说过在凝骄查出过奸细,又在沧淼发生了血案,难道这一切不是过于巧合了吗?燕儿与仆从的右手手腕上都有一道柳叶形痕迹,可以说明,他们有可能是一同受人指使。你昨晚和沈思墨长谈许久,先前又与顾修来往颇近,这大概并不是叙旧的缘故。你很有可能很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不告诉我。又或是你正在与元夜仙君沈思墨和凌夜仙君顾修查明真相,这真相约莫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修真界内向来少不了勾心斗角的事,很有可能是四大学院的纷争或者上回在客栈内偶然瞧见的密报!”
她从未与风洛晨说过这么长一大堆话,也从未说得如此之快。她没想过风洛晨能不能明白她一串颠三倒四的话,更没想过自己说完话的下场是什么。
半晌,风洛晨沉声道:“那人臂上是有一道柳叶形痕迹,但不像是刻意画上的。”
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窗外渐渐有风频频刮起,空中布满阴翳的铅云。任谁都会觉得今日是个极明媚的艳阳天,却丝毫未曾料到会有一丝的阴霾风雨。
庭院中的草叶风吹草扬,起伏无状。空中隐约传来闷闷的雷声,似是要下雨了。
楚照君不由自主地起身,盈盈的一道身影在窗外肆虐的狂风中格外明显。她轻轻瞩目着房外所发生的一切,嘴角上竟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丝冷笑,“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下雨天吗?”她的目光转过在暴风中狂舞的兰草,笑道:“因为我喜欢看狂风中的兰草。其实风越大,兰草才不易被折断。譬如参天大树,宁折不弯,才更易损伤。兰草实在过于渺小,但它俯仰自如,才可得长久。”她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上眼中的阴翳,“而我便是一棵兰草。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蓦地转过身,以微笑来掩盖语中的冷意,“燕儿是服毒自尽的。寐毒。”
风洛晨骤然变色,立即道:“你是想说平安镇客栈的事。”
楚照君点点头,“寐毒本就少见,我不相信这只是意外。而且客栈老板在信上写过,他会在四大学院安排人手,你又恰巧在凝骄抓到细作,这一切难道不是太巧合了些?”
风洛晨皱眉,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看穿楚照君一般,他低声问道:“所以你想去那间客栈调查?”
“只是……”楚照君略略思忖着,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安,“那间客栈本就有许多蹊跷之处,这次行动需得小心谨慎。”
雨下得愈发大了。细小的雨点打在院中的青石地上,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噼啪”之声。倾盆大雨缠绕着的氤氲水汽弥漫四溢,窗外的景色成了朦胧灰暗的一片。
风洛晨凝神片刻,忧心道:“这次不同往日,那间客栈本就疑点众多,你恐怕得在那里多呆些时日了。”
楚照君用力点头,语意清朗坚定,“只要我能做的,定会尽力。”
风洛晨望着楚照君认真的模样,不觉笑了笑,可笑中尽是难言的苦涩,“这才是我们家女儿的模样。只是……”一抹微弱的烛火将他的脸映得一半明亮,一半阴翳,“此次危险,你得做好决定。”
过了很久,楚照君才回答,久到让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可话一开口,却是不同于往日的沉稳,“我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反悔。我想,这件事还得和仙君商量商量。”她低头垂目,“我不想有再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了。”
风洛晨并未回答她。窗外的暴雨沿着屋檐激流而下,激起满地尘水飞溅。沧淼的高墙在雨中被染成了诡异的神色,很快,平日里朱红嫩绿的华丽立即褪去,只剩下了渐渐颓废的黯然。
两人望着窗外不知休止的暴雨,各有心事,整个房间缓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楚照君望着镜中自己,不觉含笑。菱花镜内,是一个好生俊俏的少年郎,眉宇间颇有英气。
在她凝神间,风洛晨已然悄声进屋,周身打量着她。
楚照君被他看得有些怔神,讶异道:“哥,你……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风洛晨手中折扇哗啦一展,面上皆是风流之色,“你这易容还挺好的吗!”
楚照君笑了笑,却不知自己因何而笑,只淡淡道:“都是把戏罢了。”
想不到风洛晨却当了真,正色道:“什么把戏不把戏的,楚照君,我告诉你,你易容技术这样好是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哥哥,否则才不会有你这样好的妹妹!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