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伴着轰然而响的雷鸣,空中划过数十道闪电,将天地之间的混沌映照得阴森可怖。空中的树枝狂舞,地上细长的草叶风吹草扬,起伏无状。大点大点的雨滴击打在细薄的窗纸上,那样不安而聒噪的声响教人无端生出些许属于渺茫间的恐惧。
楚照君坐在窗前,望着暴烈肆虐的雨水顺着屋檐激流而下,心中的不安不由得增加了几分。只见窗外的大雨将整间客栈都染成了异样的血红,恰如一份飘忽不定的心思。
楚照君手握一根树枝,在落满尘灰的窗台上随意勾画着,目光呆滞,却有种别样的深沉,从光线昏暗的屋中看去,滋生出一种满是阴翳的幽暗。
“阿梓,你这是干啥呢?”一命汉子手握烛灯,反复摇晃的烛光在异常晦暗的屋中如一盏唯一的希望寄托一般。
楚照君回过神,转头看他,微笑道:“没事的,这外面有些吵,睡不着觉。没有打扰到大哥们吧?”
“没事没事!”那人连连摆手,“俺们平时也这样,兄弟之间不谈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倒是这做法事的,的确有些吵了,不过那屋子的鬼听说可厉害了,一般人镇不住呢!”
两人说了几句后房间便又陷入了以往的模样,雨声渐停,祭祀的鼓乐之声隐隐传入耳中,在雨中听起来愈发阴森恐怖。
每年一次的做法事,再加上屋中离奇的尸骨,不得不让她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根据她上次的判断,从尸体腐烂程度看死亡时间最长的仅有一年,数具尸体死亡时间是不一致的,如果老板和祭祀的僧人合手将屋中的尸体运走……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这种仅存的可能藏在了心中。
次日清晨倒是个极为明亮爽朗的天气,无边无际的天空如一匹淡蓝色的锦缎一般,上有几朵浮云点缀,令人看着便如同初见云岚般欢喜。
空气中还有着来自露珠的淡淡清香,尤其是草叶上的水露,滴滴凝翠饱满,带有独特的来自尘土间的芳香。
虽说刚下过雨,坑洼之处还有不少积水,可天却说热就热,暑意难以消散。
房门猛然间被推开,本不牢固的木门“吱呀”一声晃动了几下,仿佛随时可以散落一般。
雄哥来回将众人扫视了一遍,眉眼间还是带有那种让人不悦的鄙夷之色。只见他微微皱眉,道:“阿梓呢?!”
一名年长的仆役顺势答道:“他去镇上看病了,您也知道的,他天一热身上就发痘子。”
雄哥冷哼了一声,说了声“知道了”,便径直出门了。他脸色微有怒意,暗自骂道:算你走运!
楚照君跟着车队已经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此次她是尾随着来做法事的僧人去一探究竟。据说那为首的僧人是十里八方出了名的仙僧,法号“子磐”,生得德高望重,目光炯炯有神,行为举止间透露着一种令人敬佩的仙气。只是眉宇间暗藏了一抹难以窥探的戾气,远远望去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些许冰冷的畏惧。
其次是他的高徒温存,此人比子磐小了几岁,身材伟岸高大,却少了几分仙僧应有的稳重温和,多了些许神采飞扬的意味。在客栈中的事情都是他们二人接手,目前嫌疑最大。
一队僧人携带着符咒驱邪铃等物,不得不叫人生出些敬畏之心,好像倒真是像那么回事似的。不过她先前曾听仆役们说过,这些僧人们皆是平安镇山上寺中的僧人,那寺庙又是平安镇中最为灵验、香火不断的神寺,也是由不得她多想了。
普和寺依山而建,群势极大,寺门建在半山腰处,古朴的殿宇层层向上铺设,直至山顶。建筑虽然带有一丝微微破败的意味,却不失典雅宏伟之气。山势险峻,从半掩着的红漆寺门处隐隐有一抹浓烈的香气传出,萦绕于青山之间。其时恰逢晴日正好,有阳光穿透寺前遮挡的树木,盈盈照射在屋顶碧瓦上,那样刺眼的阳光,明亮而温热。有种不可轻视的意味蔓延而上,直直教人意欲畏惧惶恐,不可自安。
她一路尾随着车队沿着山中石阶缓慢而行,幸而她身形灵巧,又是修习仙法之人,在略为陡峭的山中行走,不算过难之事。
眼下正是午时,虽是身处深山之中,却还是有掩盖不住的暑意弥漫于众人之间。可是不过多时,一行人便已登至山顶,由不得她诧异众人高深的灵力,就急忙闪身进入重重殿宇之中。
山顶处是僧人们居住之所,一色的碧瓦白墙,少了几分在前殿的巍然宏伟,却有一种莫名的隐秘之气骤然袭来。她隐身于几杆翠竹之中,悄然望着眼前的一干人等,有几分难言的气氛从心口处弥漫开去,但细细辨来,竟然是一抹油然而生的畏惧。
她还未曾仔细查看,便听得子磐朗声说道:“大家先行休息。”
他声音并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微微苍老的嗓音带着一种浑厚之气,忍不住让人尽力倾听,心中浑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意。
楚照君轻轻蹙眉,这分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她却似乎察觉到了语中的一丝不对。众僧人的行为举止,就像是已经从前做过多次或是刻意为之一般,不过多时便逐一散去,原本有些狭窄的院子顿时变得空旷,除了空中偶尔掠过的一两只飞鸟外,再无他响,她不由得缓缓泛起一丝疑惑。
楚照君顺着竹林后的小道蜿蜒而行,一路上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自己刻意屏住的呼吸与腔子里心跳碰撞的声响,这种久别的不安竟让她生出些许莫名的期待。
突然,子磐与温存的声音顿时传入耳中,她猛地一停,身后的翠竹发出撞击的簌簌声响,幸而二人皆未在意,她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隐隐约约瞧见身前的几杆竹子轻轻摇晃,有人影闪现。子磐一面注视着温存从车上取下做法事所用的木箱,一面吩咐道:“快将这些东西都烧了!越快越好!”他如今的神情与声音都与先前的那个得道仙僧截然不同,语气中含着一股饱满的杀气,眼中全然是带着狠戾的阴翳。
温存身上的戾气少了些,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个沉重的木箱从车上取下,动作沉稳,搬运的速度却极快。
她感受得到自己肌肤触碰在微凉枝叶上的麻木,仔细地注视着师徒二人所做的一切。良久,又听得子磐道:“最近祸事不少,沧淼的眼线都被人发现,我们定要做得更精细些,以免被人查到。到时候,可不是你我二人承担得起的了。”
楚照君思忖着,殊不知自己死死攥紧手指,指甲早已深陷皮肉之中。原来客栈、普和寺与沧淼和凝骄的暗探皆有关联,看来,这一切并非她想象的如此简单。
只见温存快速地从箱子中取出根根白骨和数具死尸,正是自己之前在客栈密室中发现的。她暗暗咬住嘴唇,丰润的唇瓣一点一点沁出殷红鲜血。
温存接着把白骨和尸体放置于院中的青石地上,随后子磐用灵力燃起烈火,将其焚烧得一干二净。
待烈火熄灭后,原本的枯骨已然化为灰烬,只是青石地上毫无痕迹,空气中也没有那种焚烧过后的腐败气味,不禁让她再次感叹子磐法力之深。
两人合力将骨灰放进院中的鼎炉中,与烧尽的香灰合为一体,合作过程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看来师徒二人绝非等闲之辈。
似是过了半晌,她才隐隐听到子磐幽幽长叹一声,又转身对温存吩咐了几句。他的声音极轻,仿佛立刻便能在空气中消散一般。
二人走后,楚照君缓慢地从竹林中探头而出,四周打量确定无人后,方才一点一点向前行进。
她心中大抵还是放心不下,又使了个隐身咒,再度确信无一人能看见她,才慢慢放松了脚步。子磐心机颇深,在四周皆设了极难破的结界。不过幸好她知晓破解之法,进入结界并不算难事。
楚照君伸手揭开那鼎炉的盖子,炉盖十分沉重,锈迹斑斑,布满墨色的阴翳,吉祥的花纹早已褪去,只有异常可怖而诡异的图案附于其上。
炉中果然是寻常的香灰与骨灰合制而成的灰烬,浓重的味道把骨灰的那抹异样之气掩盖得一干二净,若不仔细,定然察觉不出其中的异样。
楚照君一步一步思索着客栈与普和寺的重重联系,脑中骤然“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皆化为了灰暗的颜色。
先是第一次来到客栈,在暗室中意外发现意欲谋反的密信,纸上涂有寐毒,应该是让收信者染上寐毒,可任由发信者掌控。
第二,在沧淼与凝骄的暗探,先是通过凝骄的细作而查找到沧淼,就在引出沧淼暗探现身时,却意外被燕儿杀害,这两人的关系不可小觑。随后燕儿的种种迹象表明受人利用所做,而又用稀有的寐毒自尽。寐毒难得,却同时出现在燕儿与客栈老板手中,这也是她只身前来的原因所在。
第三,客栈中的白骨与普和寺。藏于客栈中的白骨假借做法事之名被运走,又神不知鬼不觉化为灰烬,客栈与普和寺的关联必定不是常人眼中如此简单。她之前曾在藏匿尸体的屋中查看过,根根白骨皆有萎缩之状,和强行被人吸取灵力后的骨头别无二致。她倒也听说过有人为增长灵力,故意去吸取他人深厚的法力,虽然修真界表面上多次制止,却仍旧有不少人暗中行事,继而久了,也就无人再提。这地方本就隐蔽,寺中僧人又个个行事古怪,若说是有人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不能白白教无辜之人丢了性命!
楚照君原本放松的手指又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任由攥得发白发紫的关节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咯”声响。她秀美柔和的面颊上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如同一把弯刀,直直锥在心上,痛得如同钻肺剜心一般,不留丝毫温度。
自从出了普和寺,她的心情便有些郁郁的,就连漫山遍野的生机,也让她觉得是一种沉闷的颜色,许是因为知晓了绚烂至顶后的日子便是每况日下,便比春日时的清新盎然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