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最后一遍听清楚的机会。你听清楚了吗?”商檀安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准他说道,手上在用劲。
晏青衿点了点头,猛然间领口处一松,人被甩到一旁。
他趔趄几下,重新站定,平缓了呼吸,骇然地望住商檀安。
他想不到,商檀安竟然是个会动武的人。
商檀安一双眼睛锁住他,外头琼哥更加西沉,却没到点灯的时候,晏青衿也想不到或者腾不出空去打开照明。黄昏的幽光涌动在这短短的门厅廊道中,但比这更冷的,是商檀安眼中的光,罩着晏青衿全身上下,竟然让他一时不敢妄动。
差距竟然这么大了么,晏青衿怔然,也暗叹。
他一直认为,对面的人出身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即使取得再大的成就,似乎谈到原点,也能相提并论。但这些年过去,别的不论,就单单论方才的拳脚武法,就这最直接的两下,竟让他终于体会到了实在的差距。
“再到绯缡面前招摇,我直接把你拖到指挥部门口暴打。”商檀安紧盯着他,沉沉道:“而这是最基本的,你可以试试。”
晏青衿低眸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去,本来没想到她会见我。我只是去……叩见你们家门禁,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见你,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商檀安冷冷问道。
“丝丝的事。”晏青衿抬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得势了,以后给我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但你们想做什么,冲着我来。我一个人承担,放过丝丝吧。”
“什么叫放过,什么叫你们,绯缡回来还在休养,你说话又要绕上她,你这种恶心的伎俩给我收起来,堂堂正正说话你不会?”商檀安怒火中烧地踏上前。
晏青衿退后一步,立定,摒着脸道:“你放过丝丝吧。”
“我睬都不睬你那妹妹,你们兄妹俩栽什么赃?”
晏青衿咬咬唇,低声道:“有人向你问过那录屏资料的事,对吗?”
“什么录屏资料?”
“罗望五年,丝丝被请到你家去的那录屏。”晏青衿抬起头,望着商檀安,“有人来问过你吗?”
“我当年已经为你们说过情,你们见好就收,你以为我还会搭理这些陈年旧账?”
晏青衿的脸色有些灰暗。
绯缡病退联盟后,商檀安在重大节庆活动中总是默默孤身一人,不知怎地,便有些流言,有些猜测,似是指向当年绯缡对晏青丝的投诉案。
流言还将商檀安和晏青丝扯在了一起。
商檀安从未回应,从未解释。
晏青丝那些年前途好,经常组织大型活动,人也越来越美丽,气质典雅,谈吐间益发有魅力,对她倾心者不在少数。她矜持而有礼,那些平头百姓才来新世界开拓事业的受召者,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只有护卫军那些清贵而英武的指挥官,才有勇气与如此佳人一探心意。
早年,传闻有工程策援部总教习谢西亭这样的指挥官倾慕,被双方都否认过,也就不了了之,后来时光如梭,第二第三军团的人相继襄助罗望建设事业,与她在工作中交往机会多,自然也不乏人真心欣赏。
只是这些人也是人中英杰,身居高位,耳目聪慧,或许听到流言,有些顾虑吧,竟至裹足不前。
其中有一位,原第一军团指挥官,李姓,入编时与彭逢同阶,他们都继蕲长恭顾格等人出守外定居点时,纷纷接管通桥防务,后又相继配为早期三大人类定居点的防务长副手。
这位指挥官曾为方烈手下,与晏青丝最初相识在荣欣的小花嫂家里,那是一场游园会,也是一场单身姑娘们与护卫军官兵的非正规相亲会,李指挥官一见倾心,多年难忘。
只是相识不久,便闻袍泽谢西亭似乎与晏青丝甚是相得,又兼谢西亭与晏青丝相识更早,人家同胞兄长受谢西亭指点,指挥官便将爱慕之意敛住。
几年过去,李姓指挥官因在贝塔星任务中多次表现出色,又往上擢升,重回始临高地成为高地总防务副官,也就是蕲长恭的副手,全面负责第三军团第四军团士兵的归化训练。现在罗望十年,更是在始临木拉拉大营堡镀金后,重出始临,执掌一个新定居点的戍卫事务,为正防长。
当时罗望七年,李姓指挥官经常随蕲长恭去圆屋开会,又见从联盟授勋归来的晏青丝,佳人言谈晏晏,时不时碰面,最幸运的是仍是单身,指挥官爱意难平,很快暗示表白。晏青丝虽未回应,但也没有冷脸相待,指挥官便当作考验,正待全力表现,慢慢却听闻流言。
指挥官忍耐不住,自己打听到一些晏家纠葛,也通过某种渠道看到了晏青丝到商家的录屏,他与商檀安相识,却只是机甲训练中相识的交情,最后找了方烈和顾格引荐,亲自来问。
当年绯缡下落不明,商檀安日渐沉默,他盯着李指挥官,一句话也没说,独自离去。
商檀安从来没有为流言自辩过,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只是没日没夜地沉浸在罗机的研制中。
第二军团晋升很快的指挥官王端,与晏青衿晏青丝兄妹同舰登陆,对晏青丝也格外欣赏。晏青丝总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个姑娘,最难得的是她似乎自己不知道这点,对人谦和,与其他女孩相处毫无矫娇之气。
可惜,到了罗望,归化训练安排得紧凑,又各有工作系统,等闲不得见面。
晏青丝在组织部发展得十分好,王端有第一军团人的光辉挡在前,初期不过跟着学习而已。
罗望六年,晏青丝成为第二军团中入选先进的百人代表之一,王端虽然趁此机会接替蕲长恭,获得了一个真正总揽始临防卫的锻炼机会,但一别经年,先进代表团授勋回来,王端终究又退居蕲长恭等人之后,这份好感也就断断续续,没有表露出来。
绯缡失踪的事传回罗望,整件事迁延许久,王端也一直与会,后期晏青丝为打听绯缡的真实情况,曾多次接触过王端。
王端也很矛盾,他也见过那录屏,当年调查组和征召署的人连绯缡的遗言都翻,谁没有看过那录屏呢?谁都知道商檀安从贝塔星回来才不过一晚,第二天就为晏青丝在调解庭上说情,绯缡撤诉、离婚、独居,乃至最后发病,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王端是和商檀安同返联盟去接绯缡的人,一路上除开登巴蒙特庄那段,他与商檀安同出同进,同吃同睡。他既有自己的使命任务,又在绯缡一事上似乎总得背点责任,还似乎和晏青丝有些交情,他其实与商檀安两人同行在路上的时候,也数度想问商檀安为什么要帮晏青丝。只是话到嘴边,不大方便问。要知道,他与商檀安的同行,本来就有点尴尬。
及至到了登巴星,商檀安去往蒙特庄,他留守航空港,最后到首都星佛恩约翰医院,被那群医疗专家排挤出去,只好日日守在治疗室外面,他亲眼看着商檀安躺进那联结仓,守到商檀安被医生叫出来,凑上前去看一眼人被浸得怎么样了,再亲眼看着人躺回去。
其后商檀安受邀带绯缡回转东临母校,交流机甲研究趋势,他一路也随行,只是绯缡不知道而已。
所以当他们都顺利回归罗望,商檀安和绯缡结束落地缓冲,在始临医院外,商檀安向他点了点头,绯缡则一脸不熟感,他微微一笑,便走了。
他已经很熟他们夫妻俩,说起来他们重新注册结成连理时,他是唯一一个见证的罗望本星人,虽然他在很角落的角落里。那些征召署的大佬站满注册厅。
他们三人踏上返程星舰的一刻,关于绯缡回摩邙探亲期间失踪的卷宗也正式封存。她失感,失忆,迷路,自己找到首都星征召署隔壁的医院治好了病,又夫妻双双回罗望,事件就是这样。
王端陪着夫妻俩走了一路,没有再问商檀安那个录屏的事。他回到罗望,即被升迁,如今在始临统领带训第五军团新到的士兵,将于年终向指挥部作汇报表演。
晏青丝这段日子又寻机来向他打探绯缡的情况,不过,执行任务的人都知道,任务情况只能反馈给上级,不能随便向生人熟人泄露。所以,他委婉地拒绝了晏青丝。
晏青丝,依然是个能让很多人一见就心神荡漾的美丽姑娘。只是,现在第二军团也算老人了,在第三军团第四军团人的眼中,尤其在今年新到的第五军团人的眼中,第二军团和第一军团也能比肩,都是比他们更早来罗望的老人。
身为哥哥的晏青衿,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晏青丝作为未婚姑娘,主持一届又一届相亲活动的尴尬。
而这,就是晏青衿想见商檀安的目的。
“商督长,”他站在门厅越来越暗的廊道中,垂眸望着自己的地板,“我知道,你不想再谈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谈。确实,是时候让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了,你们现在生活……幸福,我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们,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晏青衿抿着唇,抬眸看向商檀安:“如果有人向商督长询问当年丝丝的录屏,还请商督长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我记得,当年在调解庭,我已经为你们解释过。”商檀安冷冷道。
“是的,”晏青衿咬牙点头,“商督长,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或许也了解,后来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影响到了丝丝,也影响到了商督长你的清誉。现在……她回来了,商督长你也不想节外生枝,让你夫人再听到那些闲话吧?”
“谁在说闲话?”
“闲话,谁能讲得清是谁说的,他们从来不会向本人求证。”晏青衿低声哼着,瞥见商檀安微带嘲讽的表情,一怔,刹住了声,视线下意识地调转到一旁的墙壁上。
但只过一会儿,他便重新转过脸来。
“商督长,我知道当年你或许没有精力管这些,也或许你信奉清者自清,所以你听之任之,”晏青衿将听之任之说得很重,但他完全看不出商檀安的表情变化,他抿了抿,说得很快,“但现在,你们想安稳生活,我们也想。所以,如果有人向你问起那个录屏,请你明确澄清一下,这是误会。”
商檀安看了看晏青衿:“谁会来问我?”
“……”晏青衿一噎。
商檀安摇了摇头。
“晏青衿,在你眼里,你认为自己只有苦难,你看不到别人的悲欢,你看别人,都只有失势和得势,失利和得利,是否有机会让你踩踏,是否有机会让你利用。你很可悲。”商檀安一字一字地吐着声。
“你妹妹,爱她的人自己找方法去相信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绯缡正安居乐业,这时候,如果还有人来问我当年如何,你觉得,他本身对你妹妹抱有一种怎样的态度呢?你还需要这么紧张?”
晏青衿脸色一白。
“你表达了你想安稳生活的期望,这点是我想听的,我会拭目以待。”商檀安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警告,“以后想见我,再兜转到绯缡面前去,指挥部大门在等着你。或许你想换个场地,全罗望你指一块,我都可以满足你。”
晏青衿站在门厅内,看到商檀安径直走出去,大门砰地合上,黄昏的灰冷空气漫进来。
他忽地醒悟过来,这一面,费心思兜转谋来,其实真的没必要。
是啊,即便真有王端之类的人去向商檀安打听当年,商檀安又怎么会因为要害丝丝,而故意把他自己和丝丝联系在一起,让人误会着,然后伤到那个人一分一毫?
若真有那等闲话重提,他这次一定会雷厉风行刹住。今时已不同往日。
他想着想着,忽然再发现,自己竟是希望他们俩就这么好着,不要再有波折。
当晏青丝告诉他,商檀安在罗望法务司正式撤销了对绯缡的上诉,也撤销了离婚调解申请。他们俩的结婚日期记录的是新近的日期,而他们俩也实实在在地再结婚了。晏青衿竟然感觉到很松快。
可能商檀安和晏绯缡重新结婚这件事上,最高兴的人就是他和他妹妹。
讽刺吗,他也觉得有点。当年他使尽脑汁要证明他们俩的婚姻是假的,现在他比任何人都高兴他们真的结婚了。
沃沃田野上的每一株小苗叶尖都收尽了琼哥的余晖,望出去,一片霭灰色,好像炊烟都扑上去缭绕了。
绯缡站在门外廊灯下。空腔走不了大门,从自己的炮楼后面沿院墙绕过来,陪她站着。商晏觉得空腔抢了它的位置,一蹦蹦到前头圆冠树下去等。
不一会儿,夜空中飞来一点光亮。商晏从圆冠树下追来。
“绯缡。”商檀安下了车,看见绯缡笑嫣嫣迎过来,立即一把抱住了她。
空腔和商晏立即都退了,回去各干各的活。
“怎么今天回家晚了?”
“嗯。”商檀安觉得,自己家的夜空都是美的,草坪都是清香的,绯缡的发丝也是。
“等我吃饭啊?”他吐出一口气,笑着揪揪绯缡的脸颊。
“啊,如果你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管着你的吃喝,你也不敢不等。”
商檀安忍俊不住,揽着绯缡往家走。
“檀安,今天晏青衿来过了,说要拜访你。”
商檀安侧头,见绯缡转述的样子,像一只勤快又精确的小喇叭。
“我知道了,他已经见着我了。”
“什么事?”绯缡问道。
“没什么事,他和我确认,大家都想安稳过日子。”
绯缡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发表观点,就被商檀安揉着头发:“别理他,我们吃饭去。”
中庭大院被商晏点亮了两排墙根的光带,亮度也正好,像天上的星星提前栽到了院里,密密麻麻地闪烁。
商檀安不禁一呆,连忙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啊,前面给空腔讲人类的仪式感,商晏说它有模板,给空腔观摩一下。”
商檀安再侧头去瞧绯缡,她那如实叙述的模样,让他不知怎地,觉得特别好笑。
“把我吓着了。”他捂住胸口,低声咕哝着揽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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