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捧着搪瓷缸子舀粥,宿醉的秀芬姐在楼上鼾声如雷,像一头冬眠的黑熊埋在被子里。千红舔净杯沿的小红豆,上楼边走边捡地上扔掉的大码女士内衣和纱裙,衬裙带着一股隔夜的香水味,千红臂弯搭上衣裳,撇上被子,轻轻取出秀芬姐的胳膊,顺着捏了两轮,秀芬姐睁眼:“你这什么时候学的,真是修炼到家了,膀子不麻了,哎别把红豆粥放我桌子上。”
昨天千红去找段老板的事情晚上就暴露在秀芬姐面前,秀芬姐升堂架势摆出来,好好地审问了经过,确认段老板说的是“好”而不是“滚犊子”之后,秀芬姐差遣李运去买酒,逼着千红和自己喝了两杯,千红喝两口觉得味道刺鼻,剩下的灌进秀芬姐肚子里,就喝成了一头沉默的黑熊。愁绪万千地边思索边喝酒,一言不发地把千红吓唬得第二天主动上早班,上来每隔十五分钟就来给秀芬姐掀开看看是不是气死了,第二回上来,秀芬姐迷迷糊糊说:“手麻。”
千红给他按,把他按得心旷神怡。
“他们明天走。”千红闲聊。
那对卖早餐的夫妇房租到期,去南边和儿子一起住。秀芬姐早就知道了,翻了个身,捏着眉心起来,支使千红关上门。
山雨欲来。
“段老板长得好么?”秀芬姐说。
千红回顾段老板的长相点点头。
“你看上人家了?”秀芬姐又说。
一口红豆粥险些没含住,千红觉得秀芬姐的想法超群。
“没。”还是认真回答。
“没看上,你天天往她那儿跑?”秀芬姐戳着桌子痛心疾首,“你把她当菩萨?没事儿去拜一拜?”
明明是秀芬姐的好姐妹,说起话还是不客气。秀芬姐对段老板的本质的认识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变成铁证,千红缩在门边不敢插嘴。
她以为自己靠一身正气能把段老板这种邪祟人物抵挡过去。没想到道行不够大伤元气。
但是她觉得,段老板在人群中就找到她一个狠劲儿欺负,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很久原因,未能明白自己的特别之处,于是认为是段老板有病。
直来直去,她想说清楚,话到嘴边就不知道自己说了点儿什么。
“以后没我允许,不许擅自去找段老板。她要是来找你,一句话都不准说,把嘴巴封严实了,没礼貌也不要和她搭话,哪怕她说她……她提刀杀了你全家你都不用理,明白么?”
最后通牒下来,千红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出去了。她点头是听明白了,不是敷衍,秀芬姐就容她出去了。
秀芬姐自觉像一只久居屋中的母鸡孵着别人的蛋,还时刻担心这孵出来的小东西被狼叼走了吃。
头痛欲裂,他摸出新丝袜套在脚上,一点点地往上拽,看见又断了一绺丝,嘴里骂着那个卖袜子的该浸猪笼,抬胳膊不断地给自己挤胸前的那条沟,挤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两块胸肌野蛮坚实,比不上千红柔软好看的形状。
挂出刮脸剃头一律八折的海报,千红洗了抹布擦玻璃,手臂挥舞,像个雨刷器似的划出个弧,抹掉水渍,玻璃净透漂亮,露出她一张眼帘低垂的哀愁的脸。
千红干活是一把好手,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勤快,褚石头看不上她,她只要稍微转转视线,村里多少男孩等着她的垂怜。只是为了进城,人生突然给踹上个黑印,之前的一切都仿佛回不去了,她进城,填心里漏风的空隙,没曾想进了城,心里开始打雷下雨,她茫然得像踩了一片雾,看不清前路如何。
先前忙碌着织毛衣,忙碌着看书,忙碌着做工,脑子里来不及思考,现在闲下来,仿佛没了目标。
重新织毛衣的计划也在,但这段时间莫名怠惰,毛线装好了,那本书还尚未翻开。
无债一身轻,轻得过分。
她拧干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玻璃,拖地,洗毛巾,从沙发底掏灰,抓出十来条橡皮筋。
那对夫妇喊她:“阿红,阿红,搭把手。”
原来是有几件东西不能装箱,又拿不下,托她跟车一起抱着,送到目的地,回来时抱了个纸箱,纸箱角落绻着一只颤颤的小白狗。
“他们搬家,说是和母狗有感情,小狗拖累,各自送人了,人家说白狗不吉利要扔掉,我看着可怜——”
“不行,你和它一起在外面可怜去吧。”秀芬姐态度坚决。
孙小婷反而喜欢这只白狗,蹲在外面给它取名字,俨然一副亲妈的样子。
“小白,旺财,富贵,铁头……”孙小婷把村里的狗界雅名都喊了一遍,狗缩在纸箱颤巍巍,白得像一团小小的云,也知道人家不稀罕它,夹着尾巴不敢吱歪一声。
秀芬姐看两人消极怠工围着一只狗,分裂的感情立即又好了,态度和缓了几秒钟:“要养好好养,你俩进来,把它搁雨棚底下养着喂着,教它到垃圾桶后边拉屎,看店也行,吉祥物么。”
“李运——”孙小婷喊李运,千红缩着肩膀等李运的脚步声,自觉多余地站起来,和秀芬姐抱胳膊站得很统一。
“把它抱回家里好不好?”孙小婷说。
“咱们没有地方养它。”李运把小狗捏起来看,也多亏小狗憨态可掬一双豆豆眼格外可怜,李运开了恩,“行吧,咱们带回去。”
咱们……千红看看秀芬姐,秀芬姐压低声音说:“这还看不出来,他们同居了。”
孙小婷没和千红说。尽管她回去很少,千红还是每晚给她留门,冷不丁地听见这消息,千红怅然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那对小情侣已经决定好了给狗取名叫lucky。
像孙小婷这样小学二年级就上课织十字绣就被老师抓起来导致十字绣事业和义务教育都夭折的女孩是经李运点拨才知道这是幸运的意思,奈何她学普通话都没学标准,突然给她放了个难题,她舌头捋不直,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拉提,拉提”地喊。
“你听李运唬你,拉提就是垃圾的意思。”秀芬姐故意逗孙小婷。
孙小婷啐他一口,有些嗔怪:“秀芬姐也逗我,李运说了,拉提就是拉提,就是幸运的意思。我这辈子——”她突然抬头看千红,止住话头,但还没憋住,把剩下半句精简了一下,“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