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毛玻璃能看见一张女孩子的脸,约莫十七八岁,眼睛圆溜溜的,嘴唇紧抿,看起?来脾气很倔,长相一般,只是太年轻,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都?不会显得丑的。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穿着一件尼龙布的外?套,却熨得很平整,胸脯波澜起?伏,显示出一种丰润的诱惑,踩一双旧布鞋,提着小布包,像第一次进城寻亲戚。
看门大爷低下头?了,任由千红从他?眼前走过。
李运的屋子空了,现在外?头?还挂着寻租的广告,千红不死心地找来房东说有东西落下。
男人?碎碎地往她胸脯上看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拿了钥匙给她开?门。
当时着急,追着高翠萍到?河边,无意放走李运。
“你和这家人?啥关系?”房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散地跟在千红身后——千红像警察局养的狗,细心地嗅着屋子边边角角,时不时捏起?小纸片来皱眉思索,看起?来可疑。
“他?家不是个东西。”千红愤愤说。
房东不爱多?问,想起?李运,以为?是旧情?人?来闹事:“别给我划烂屋子啊,他?们早走了。”
“去哪儿了?”
“这我可不知道。”
屋子空空一片,没有任何线索,千红从垃圾堆中也难翻找出李运的痕迹,那母子二人?人?间蒸发,千红站在地板上踢着毫无意义的碎纸屑,决心从邻居打听?消息。
“您真不知道?我找他?急事。”
“我哄你干什么?你找着没?找着我锁门了啊。”
千红离开?。
房东前脚走,千红后脚敲邻居的门,之?前来得少之?又少,邻居对?她没什么印象。她说李运欠了她的债,问李运走之?前有没有提及说去哪里。
邻居之?间不认识李运一家的也不少,千红把整栋楼都?敲了一遍。老旧的居民楼里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打听?李运,上午去,下午就有人?听?说了,主动来找到?千红:“李运家是城里有房子,这儿也不常住,你要不去城里打听?打听?。”
“城里哪里?”
“好像是南边,住小区的,你等会儿啊。”
有热心肠闲来无聊,抽着烟给她找来一个温泉广告,背后有张城区地图,把城区南边的小区都?数了一遍,把话音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觉得哪个似乎听?说过,又拉来一群人?给她问,终于问出个大致地点,说是李运曾经提过一嘴,说是在城区天阁小区是自己家本来的房子。
看了一眼地图,又问了问坐哪路公交能去,谢过之?后,收拾东西起?身。
“地图带上吧。”
地图上被?她狠狠刻了一个点,天阁小区有二十栋楼,千红数了数,如果挨家挨户问容易打草惊蛇,但时间不够,已经傍晚,再晚就没有进城的公交车——坐上公交后,选了靠窗的最后一排坐定,刚坐下,看见钱千里穿着一身饭店的小白褂提着一筐鱼匆匆跑过——并没有看见她。
王八蛋钱千里。千红心里堵得厉害,别过眼不看。
她的弟弟从小叛逆不听?话,五岁了还光屁股离家出走,千红追着跑了两个村才把小孩抱回来,一路被?人?指指点点,钱千里倒是毫无愧意,千红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钱千里揍了她的相亲对?象褚石头?一顿,间接导致了她没嫁出去这件事——命运稍微拨动一处,整个人?的轨迹就走得很是不同。
但是她不后悔。只是恨钱千里不争气,放弃了好好的念书机会,跑来学她打工——她没有文化,只能出来打工,要么就是嫁人?。瞧,她还有嫁人?一途,可钱千里并没有,就是入赘,人?家也嫌弃他?。
还是恨自己长了一对?肥肉没能挤出玻璃出去打钱千里一顿。
坐车还要倒车,但看地图离了四五站公交,县城不算特别大,她还没想好办法于是走过去,剩下一块钱买了五个馒头?,就着花坛边浇花的水龙头?接了半水壶凉水,坐在水泥台子上吃过晚饭。
夜幕低垂。
还剩三个,她装进包里,肚子里全是凉水,过了一阵肚子疼,捂着坐好,捱了十来分钟就不疼了,扛起?小布包站起?来,小区外?面一条街上站满了人?。
“让让——”
人?越来越多?,拥挤了整条街,千红被?挤得左摇右晃,甚至有人?趁着挤还在她身上摸了两把。回过头?却发觉什么都?没有,气得她跳脚。小区里的人?也渐渐涌出来了,但都?默契地让开?大马路。
千红被?挤到?马路中间,汽车也不过,只有远远的,一个男人?提着一根彩纸包好的木棍冲她挥舞:“起?开?!起?开?!花车要来了!”
花车?
哦,中秋节来了。
她躲进人?群,街道尽头?传来咚咚咚的擂鼓声。
“先过来的是十里乡的!”
十里乡就是千红乡里,六里村三里村七里村全归十里乡管。她怕遇见熟人?,蜷在人?群中,探出头?望——一辆高大的农用四轮被?认真擦洗过了,四角缀着彩灯,后座威武地立着一群人?——她看见很久不见的二姨夫站在车头?,拿出压箱底的皮坎肩套上,皮鞋也擦得干干净净,手?里捏着系了红布的鼓槌。
其余人?围着一面大鼓弓腰站定,都?是各个村的,穿得很隆重。
“敲一个敲一个——”人?们喊着说,但车上的人?都?静悄悄的,没人?动弹。
因?为?南边还有些远,要再过三条街,那里繁华,然后一辆辆花车上该有的节目就都?有了。
她不是来看花灯——人?潮随着车流涌动,千红逆着人?群走得很艰难,好不容易踩上一家小卖铺的水泥台子喘了口气,又远远听?见一声力拔山兮的唢呐声。
中秋庆典开?始了。
过去因?为?秋收,中秋忙过之?后就要庆贺,加上外?地商人?都?来做生意交流,远行的人?也回来过十五,因?此街上热闹得仅次于正月十五。那时候这活动有个名字叫赶交流,什么东西都?卖得很便宜,县城没有的新奇玩意儿此时也纷纷出现。人?们都?涌上街头?,好像在石头?下蛰伏的小虫齐刷刷地改了性子要见阳光似的蜂拥出来。
因?为?前年元宵踩死了好几个人?,之?后县城一切大型活动都?没有大办,今年的中秋好像释放了堵在心头?的期盼,激动昂扬,格外?热闹,层出不穷,千红还看见旧供销社门口摆出了月饼打折,许多?妇女拥挤在那里,如果千红妈也来看灯,千红想给她买一箱月饼。
但是只是想想。要是真的看见,她一定会躲起?来的。
千红自己给自己笑了笑,钻出人?群,等人?群都?涌到?广场那里,远远的,好像听?见了扭秧歌的鼓点声。
“千红?”有人?喊。
她扭过头?,一群男孩穿着电子厂的制服簇拥过来,褚石头?喊了她一句,“你也来看灯?”
“是啊。”
“一块儿吧,一块儿吃点东西,平时真是憋死了。”
褚石头?的朋友说,不由分说地抓过千红和他?们走在一起?,几个年轻人?一起?往广场去。
“我还有事……”
“哎呀那边灯好看,这边儿光秃秃的,连个摊儿都?没有。”
不由分说地拽过去,挤在人?群之?中。
热烘烘的汗气潮气,人?和人?的气味交杂,有人?的衣襟带着烟气,有人?一股土腥味,杀鱼的人?穿得再干净也像是在海水中洗出来的衣服,杀猪的人?手?指细腻又结实,但都?混杂在一块儿——人?群中,褚石头?拉住她的手?,她挣脱没挣开?,只好任由他?抓着。
“小心被?冲散啦。”褚石头?好像被?这拉手?的举动充满力量,对?千红说话声音大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脚也快不沾地了,她个子矮,很容易被?人?群卷走,只好回拉他?,死死抓着,怕自己被?卷到?莫名的地方去。
广场后的一条街上摆满小摊,但这会儿都?不铺开?,因?为?花车还没走完。县城的车压轴,很有排面,是三辆高高大大的货车装饰好了,前面还有舞狮队和秧歌队开?路。
车上是两个民间艺人?在对?唱,嗓门嘹亮几乎要冲破鼓声,声音犹如唢呐一般听?得千红耳朵发颤。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听?说这两个民间艺人?去上星光大道了,更是在本地红得风头?十足。
那时千红抬头?看他?们大声对?唱,心里有了一点放松,褚石头?抓过她,走上了一家麻将馆的二楼阳台,那里已经挤上来几个少年,指着花车大声说话:
“我以后肯定能当明星!”
“你连块儿表都?装不好,还明星。要我看,当那个吹唢呐的最舒服,我一会儿就去拜师,你等着吧。”
一个少年钻了出去,后来他?真的成了本地吹唢呐吹得很好的人?——每次发丧都?找他?领头?吹唢呐,气儿足劲儿大又年轻。
上了阳台,不必在人?群中挤得两眼发白。褚石头?得了空和千红说话,千红扔开?他?的手?,他?一把又拽回来:“你这会儿不在罐头?厂啊。”
“是啊。”千红敷衍。
“我们电子厂有几个空,我跟主管说一声,一个月两千,可挣钱了。”
“上几天班啊,几点休息?”她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再比如食堂的饭贵不贵,车间是站着还是坐着,她碎碎地问,拿这些问题堵住褚石头?,眼神聚焦在人?群中,存着一点儿微渺的期盼——指望李运大着胆子在人?群中,她就直接跳下去抓着那厮的胳膊评评理。
可已经绞尽脑汁问完了所有问题,李运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褚石头?说:“你怎么不看我呀?我知道了,我一会儿领着你去坐那个海盗船,那个可好玩了,我去年玩了一次,十五块一次,真他?妈的贵。”
“别破费了。”
“那行,我给你买棉花糖。”
“谢谢啊,不过我还有事,你们慢慢玩。”
千红招架不住这熟稔的口吻,抽出身就要下楼。褚石头?拦腰抱住她:“以前是我不对?,你本来就是要嫁给我的,这会儿我们再发展发展,做我女朋友吧。”
下意识地,她抬脚把褚石头?给跺了一脚。
“高贵什么高贵!人?家都?说你当鸡了!也就我不嫌弃你!”
他?吃痛下撒手?,千红低声说了句滚你妈的,又大声说了句对?不起?,扭头?就跑,小布包在肩后一晃一晃,下了楼,她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人?山人?海中她撕不开?一条缝,只好蠕动着离开?这条街往南走。
这时她暗自庆幸拒绝了和段老板一起?来看灯,先不说和段老板约着来看灯有多?奇怪,就说这么多?人?挤,她就不想来了。
到?南边时,花车走完了,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混入人?群一起?看灯,一起?猜灯谜赢奖品,一起?买东西讨价还价,一起?看外?地来的人?操着各种口味的普通话演示奇怪的东西。
她还见有大帐篷写着十八层地狱,她没有见识过,仔细一看发现是鬼屋,进去要收七块钱。鬼屋三座,每个都?说自己的最可怕,进去的人?不少。还有高得可怕的帐篷外?头?张贴海报说是马戏团来了,门票贵一点是十八块,她有心进去看,但还是离开?了。
据说明天白天还会有,正要开?始热闹呢。
好像她已经钻进帐篷里看过马戏似的,对?着外?头?的海报愣愣地傻笑了一会儿,背着小包离开?了。
套圈的吆喝着五块钱十次套圈,套中什么给什么,千红破费了五块钱,只得到?一罐水晶沙,里头?还有纸折的小星星,她拆开?看看,过了一会儿就学会了,小罐子也变得盎然无趣——而且那沙子是拿颜料染过的,抓了她两手?五彩斑斓。
于是她唾弃自己花了五块钱,之?后遇见的小玩意儿再怎么吸引人?都?不扭头?看了。
路过卖烤串卖小吃的小车,她快步走,甩开?香味,很快就离开?了那几条街。
她走到?了城区边缘,往破陋的铁丝网里一扎就到?了河边。
河边的杂草中一亮一闪,千红把小布包重新扎了扎,系在腰间,钻进杂草中。但没有卖虫人?的本事,只用水晶沙的罐子装了两只萤火虫。其中一只还不怎么亮,看起?来就要死了。
剩下那只孤零零地发着光,一动也不动地趴在瓶底。
她抬脚冲出铁丝网,外?套被?岔出来的铁丝划烂了一个洞。
离这里最近的她熟悉的地方是美容院。
然而美容院已经拉了铁卷闸,看来都?去休息了。
那只好多?花一点钱坐晚上回厂区的班车。
“你在这儿干什么?”段老板从二楼扔下一个烟头?,从千红身侧掉下去。
“我以为?你在厂区呐。”千红快乐地举起?她的玻璃罐,两只萤火虫似乎都?要死了,微弱地发着光,“你看,我今天捉的。”
“在这儿干什么?”
段老板拢起?头?发,探出半个肩膀,纤瘦又圆润。
“你下来呀。”千红掀开?罐子盖,放走萤火虫,放下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