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下暴雨的一个晚上,王半截拖着残缺的腿爬上炕,用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狠狠地?啃她的脸。那杆子赶羊鞭竖在枕头?边上,她一挣扎就在她身上狠狠咬一记,到后来她浑身鞭伤地?匍匐在炕上,像一坨死去的烂肉一样任由王半截为所欲为。
僵直着的身体好?像被砌进了土炕那样被浇筑,段曼容知?道自?己将要死去,把自?己泡在暴雨中?冲刷耻辱,王半截赶羊回来,三只羊抬起头?咩咩地?叫喊,围着她转,一只瞎了眼的羊歪着脖子啃她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嘴巴薅下很长一截头?发?放在嘴里咀嚼,木然?地?吞下去。
王半截说:“我要了你的身子,认命哇,做饭去。等老子伺候你?”
十八岁的段曼容煽风点火起劲做饭,夜里发?烧一病不起,她把自?己蜷缩进脏臭的羊圈里等死,第二天她该死地?仍旧活着。于?是她拼命地?逃离那个村子,到达县城后没多久倒在洗脚城门前。
很久很久以前段曼容就应当死去,不过拖着残缺的身体和微弱的灵魂苟延残喘到如今。
身体冰冷麻木像被命运割出裂口扔在盐巴里搓洗,腌渍了十多年,她是泡在酒里死去的蛇,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活着。
还有点儿惊奇。她从身后抱着千红的腰,从床的东头?擒到西边,单独束在怀里仔细地?打量十八岁女?孩的眉眼,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在夜里像猫一样闪出异常的光辉。
“段曼容,你想家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千红肆无忌惮的勇气,她似乎明白对段老板来说自?己有点儿不同,但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把自?己类比秀芬姐,认为这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自?然?流露,她和段老板是好?朋友了。
“不。”段老板微微欠起身子从床头?摸着关了灯,千红往她那边一凑,几乎要趴到段老板怀中?:“你家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别的。就两个人?,两个孩子。”
“你有哥哥弟弟?”
“有一个妹妹。”
“你家住楼房吗?你是哪里人??”
段老板似乎不想再细细地?回答她查户口一样的问题,抬胳膊挡住眼睛。千红心里好?奇想问,但看时间不早了,忍住问题,问题盘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反而清醒了,不安地?把被子压在胳膊底下,两只拇指互相拨擦。
过了一会儿,段老板问她:“上次回家怎么又进城?”
“他?们说我让鬼上了身,觉得我太想进城了不正常。”千红想说说孙小婷,但吞回关于?孙小婷的事,“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原来段老板没有睡觉,千红不吐不快,抓着段老板的手问她别的问题:
“你几月的生日呀?”
“你喜欢吃葱花还是吃香菜?吃面条的时候吃不吃蒜?”
“我以后能?不能?来?我跟着你干活每天能?不能?见到你?拉货是拉什么货?”
“你见过外国人?吗?你会不会开小汽车?”
“为什么你穿衣服都没什么浅色的,是深色耐脏吗?为什么你穿深色都很好?看,我穿浅色就很土,是不是城里人?都不爱穿花的?”
“为什么……”
千红像个问题大全一样问了个遍,段老板敷衍她几个答案。比如不吃葱花可以吃香菜,一般不吃面条也不吃蒜,会开车但是没驾照没人?敢坐她的车。千红的好?奇心容易满足,给她几个回答她就自?得其乐地?睡下。
没睡多久天亮了,因为忘记拉上窗帘,阳光像笔直的大道一样从窗户通向床上,千红蹑手蹑脚地?起来整理衣服,抹平压皱的衣领子。阳光把心里也照亮了,她又可以把问题压下,心里充满力气地?活着了。
推门出去,小心关门,她在走廊里抓了抓乱糟糟的长发?,眼前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工人?穿着制服正在系腰带。
她愣了愣,四下没处可躲,只好?贴墙站定。
褚石头?从她眼前经?过,认出她,两下也不知?道谁比谁尴尬。
一个嫖-娼出来,一个主动?抱着小姐头?头?睡了一觉。千红心里觉得自?己堂堂正正,但褚石头?的眼神过来,她就受不了,主动?问了一句:“这么巧啊?”
还不如不说。
“啊……”褚石头?的脸裂出一点微笑,他?摸了一把脸搓搓额头?,仿佛搓出点儿什么灵感,自?以为幽默地?说,“早知?道你在这儿我昨天就不找别人?了。”
“去你妈的。”她转头?走了。
这回坐实了她出来卖的罪名?,但心里并不太过委屈。但没成想一出旅馆的门,钱千里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靠墙坐着,手里玩着两杆狗尾巴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搓搓头?发?,从短发?里搓出一头?灰。
钱千里的眼神望过来她就受不了,好?像被剥尽了站在审判台上,下头?只有她弟弟站着看她。
“你咋不回去睡觉?”昨天她执意回来问问,把钱千里留在原地?,心里有愧。
“你和段老板睡了一觉?”钱千里问得很古怪,把狗尾巴草拧断揉烂,细弱的草秆碎在手心,挤出两团青绿的草汁。
“昂。”她点点头?,“你不赶紧回去睡?下午又上班了。”
少年并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分?失望又冷淡,起来拍拍屁股,把两根狗尾巴草扔在地?上,垂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千红说:“咋了么,你这么不高兴。”
“不要脸。”钱千里压低声音骂她。
“你说什么?”千红不信她弟弟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上前两步抬手给了他?一拳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要脸,不知?羞,就是个天生地?养的臭——”
啪——
千红抡圆了胳膊给他?一巴掌。她自?己也没想过她会用这么大力气打她亲弟弟,几乎把人?打飞出去,左脸迅速肿得老高,眼泪几乎要淌出来。
但眼泪并没有流出,少年忍了回去,瞪着她捂着脸咬牙切齿地?,一低头?又抬头?,呸了一声:“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少年跌跌撞撞哭着走了,像是小时候光着屁股的时候被人?打了一样哭着跑回家,千红就提起斧子出去和人?打架——用她从小就有劲儿的双手把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现在她动?手打了她弟弟。
心里堵着一口气,搓搓脸,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就是钱千里把她骂成臭狗屎,她不也得骂回去么?打人?是干什么呢?
老张把线手套递给她:“哎呀亲姐弟哪有隔夜仇,出发?前我带你过去看看,说清楚说明白,男孩子忘性大,没事儿的,大不了让打回来嘛。”
面包车后座上扔着一大堆纸壳子,她把手套叠在手边,等到了小饭店,老板说:“他?回来就说要去市里,这会儿应该不是坐大巴就是坐火车去了,你们再看看。”
千红心里都排演出她隔了几十年再见到钱千里之后姐弟相认痛哭流涕的场面了,可老张刚把车调头?,钱千里提着编织袋在路边一走一晃的身影就出现在前头?了。
千红扔下手套跳下车去,钱千里看见是她,扔下行李就跑,男孩子个高腿长,千红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拦住了,钱千里调头?就跑,像是耗子见了猫。
当年钱千里去网吧,千红围追堵截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千红脱一只鞋就扔出去,正砸中?少年,给少年砸得下意识回头?捡了她的鞋规规矩矩放在一边。
她小跳着去穿鞋,钱千里不跑了。
“你跑,你再跑啊,怎么不跑了?”千红也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指着道路尽头?。
“我恨你。”
“你恨我就跑?就因为我去旅馆睡了一觉?那我以后嫁了人?你一头?撞死算了。”千红还是没好?话,钱千里一跑就跑出她一身的气性,恨不能?舌尖淬毒用话杀人?。
“嫁了有什么好?,男人?都是臭狗屎。”
这话把千红逗笑了,几乎笑岔气:“钱千里你别背叛自?己的性别啊。”
“你也别背叛自?己的性别。”钱千里一板一眼说得极为认真,看千红笑他?就生气,紧走两步抓起他?的编织袋拖着走。
“我怎么背叛自?己的性别了?我可没说女?人?是臭狗屎。”千红追在后面。
“那你还和女?人?睡觉呢。”
“唉你也管得太宽了吧,那你住宿舍不和男人?睡觉?”千红难以置信钱千里怎么就霸道成这样,难道她就要一辈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然?后给钱千里和未来的弟妹缝补衣服吗?
虽然?她曾经?是发?下宏图大愿一时半会儿不想结婚,但也不代表她一辈子都不想结婚吧?
想着想着就发?现了钱千里的可爱之处,抬手拍他?后脑勺,一脚踹他?屁股:“我打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行不行?”
钱千里不说话了,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憋了一句话:“你别和段老板来往了。”
“管得宽。”千红拍他?脑袋,看他?没事了,送回小饭店。
“很有大姐头?气势嘛。”老张从车窗探出头?,夹着一支烟笑眯眯地?调侃她,烟雾萦绕四周,千红开了另一扇门通风,等味儿散尽了才坐上去,戴起线手套比划着看了一圈,觉得心里有底,才呼出一口气。
“就是体力活,别紧张。”老张瞥她,“紧张就来根烟。”
“不。”
远远看见的大烟囱终于?消失在群山之间,一道笔直的水泥路切开正在收割的葵花田。一辆灰白色面包车浑身粘着铁锈和污泥,嗡嗡轰轰隆隆地?在路上飞驰。千红在后视镜上系了一条红绳随风猎猎飞扬。
“抽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