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身边的人都驴一样的灰头土脸,她第一次远远看?见?段老板,自然而然地想,哦,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光鲜体面的人,不自觉地把眼珠子撇过去,她痴痴回想,接续这段孽缘,女人清早起来抓抓乱糟糟的头发也赏心悦目,阿棉说她是中邪。
新?官上任碰到过年,什么大事?都得给年一个?面子,厂区地头蛇照常没?什么收敛,背地里蠢蠢欲动私下联络,准备给外地来的小官一点面子,看?能不能达成友好契约。
这段时?间?段老板就在搞这件事?,事?情说简单也复杂,说复杂也简单,没?有周局这层关系她还剩一点口头契约,利益往来,按摩店还照常开业,阿棉听千红发花痴,不由自主地抖鸡皮疙瘩,她看?段老板就不感觉是天外来仙,反而越看?越气越看?越恨,一刀豁死也心甘。
千红不和?她说段老板了,趁这会儿开业收拾但门庭冷清的工夫缠着阿棉问过年安排,阿棉说没?什么安排,睡觉吃饭上班陪男人,现?在她名义上是按摩店一把手了,过不了年,还得去老太太那里拜年。
“刘老太太这么厉害?”
“你就理解是古代社会,县令,乡绅,本?地人三方势力,哪个?也不能少,刘老太太就是本?地乡绅士族,有点儿自己的话语权,她主要是代表,还有些大商人,都统归这一派。”阿棉绞尽脑汁地给千红解释这些,千红没?太多概念,点点头把话喂进脑子里慢慢消化。
“那段老板算哪一派?”
“她和?黑恶势力有点儿勾结,但你说□□扫恶把她扫走也不合适,她和?商人也有点儿关系,这儿投投钱那儿投投钱,但你说她是大商人,也要笑掉大牙,之前她再和?周局有点关系,哎,三方平衡,她就稳稳当当了。”
“周局死了。”千红说。
“是啊,所以现?在平衡打破了,她就得去在另外两?方面多多运转,基本?围绕两?个?字,破财消灾。”
“这是四个?字。”
“闭嘴吧你。”
千红文化有限,阅历不足,知?识也不够用,阿棉的话落到她耳朵里,就像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洒下,她只记住“谢谢大家”一样,她也只记住了阿棉最后的四个?字,“破财消灾”。
破财消灾,钱的问题一次次迫近,但她不知?道?怎么,总有人打太极把钱的问题扔开撇下,让千红不操心钱的事?,几?万块从手中流入流出,她天生呆笨,没?想过往手里搂一星半点。
这会儿她拨开太极打算直面钱的事?,盘算着存折余额,学费盘缠拿去,过个?年就走,还算够用。
“阿棉阿棉,你不和?我们一块儿过年?”
“你有病吧?我上班每天碰见?老板就很愁了,你要我过年还和?老板过?看?看?她我就想起每天还得上班?饶了我吧姓钱的,滚回去二人世界不行么?”阿棉心情大好,不打算和?千红的无知?斤斤计较,甚至偷出段老板的零食抓出来吃,是一包炸虾片,你一口我一口吃完,让段老板无零食可吃。
段老板狡兔三窟,按摩店旅馆美容院都放零食,但她也不知?道?招募些什么员工,明里暗里就爱薅她零食吃,别的事?批评就改,偷吃零食屡禁不止,这不能说没?有阿棉的功劳,阿棉的乐趣就是看?段老板打开抽屉发现?空空如也时?憋着气又忍耐不好发作,假意云淡风轻的模样,所以员工偷拿零食阿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带头作案。
千红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得抽屉空了自己就去补,从报纸上学来炸臭豆腐的办法?,炸了半锅臭豆腐进门给段老板做储备粮。阿棉飞身下楼把她赶出去,但按摩店还留下袅袅余香,趁着客人不多,好像她放了毒气弹似的三面开窗通风,勒令她要带就带点没?这么大味儿的东西来。
她只好把臭豆腐给老张。
“和?你过年?不行呀,我有闺女的。过年我飞南边找我前妻,哈哈,这个?好吃,就是不好存放,你手艺越来越好啦。”老张搓着光头回答。
“我再次反对你和?小曼在一起,玩玩也就罢了,她人老珠黄,你年轻不懂事?,这个?搭配不好。你要去市里?好,去得久些,别有事?没?事?只想着谈恋爱,谈恋爱不上进。”秀芬姐捏着她炸出来的小麻花,矜持地在膝头搭上手帕,一手拢起接着碎渣,一口咬下去,“咸的?”
“甜的咸的都炸了一点,甜的吃太多很腻,咸的我放了芝麻。”
“前段时?间?有客人送我一兜子油茶,你拿半箱回去当早饭,配着你的麻花吃正好。”
“和?我们过嘛。”
“我看?见?你们就要棒打你们,你俩过吧,我不去打人已?经很给小曼面子了。”
千红风尘仆仆四面八方地找朋友,还去了一趟市里,钱千里说过年就不回去了,他们酒店赶接待领导的大席,忙得很。千红给出自己的麻花,还被挑剔说搓得不匀不精致。
“你再说?”
“这色香味俱全的麻花到底是什么仙女才能做出来的呀!”钱千里囫囵着往嘴里塞,千红转怒为喜,被哄得心神?荡漾,轻声告诉他自己过完年就到市里来学缝纫,钱千里想了想,问清地址,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
“谁稀罕你的钱,你自己拿着,各自活得好就行了。”
钱千里的五十块就把千红哄得心花怒放,推拒了一百回,钱千里执意要给,说等她安定下来了自己再去看?她。
“你和?爸妈说了没?有?”
“还没?。”
爸妈就好像埋在村里的两?颗雷,千红也觉得自己不忠不孝,时?时?刻刻都在往二老身上戳刀子,现?在还担心爸妈来搅扰她的快乐生活,心里难堪得像当街被□□。
“我看?你得从爸那儿使?劲儿,咱妈就是老封建老传统,要全听她的,咱俩就活在旧社会了。”钱千里一语点醒她,她回去后就收拾着买了条好烟准备买瓶酒,段老板说有一瓶别人送别人的茅台留在桌上她顺回来了。
“你不担心我去了就回不来呀?”
“不担心。”段老板给她装好酒,千红也知?道?自己就算被捆起来也想办法?挣脱出来,无形的尾巴就翘起来了,哼哼两?声。
“今天没?有班车了,后天再回去。我也想买点东西。”段老板替她决定。
千红对段老板说的是,自己想回村看?望父母,再汇报一下自己过完年就去学缝纫的事?,免得二老抱憾回村孤独过年,自己却笑语欢歌,太不孝了。
段老板掰过她的脸从她眼神?里倒出点儿千红不敢说的内容:“你还想干嘛?”
“想让他们来和?咱俩过年。”千红老实倒出来了。
“不行!”
“有什么不行,她们同不同意还另说呢,就是提一嘴。”
“要是同意了呢?同意了就来这儿?到时?候你走了我天天和?他们杵着看??让打听到我是个?干什么的?”
段老板说着说着就急了,茅台酒也不打算给了,扣留千红不让走,除非千红把过年的事?捂着不提。
可千红夹在中间?,不想让二老孤零零过年,村里人还要笑话,她不怕,但父母怕,尤其她妈,面子像薄纸,人戳脊梁骨时?一戳一个?眼。说是进城和?女儿过年了还不那么让人耻笑——但段老板不肯,她左右为难。她本?意是提一嘴,父母不肯,说来是自己尽了本?分,但的确没?想过父母万一松口来,段老板就会为难。
她还是自己为难好了,举手发誓捂着过年的事?不说,只汇报过完年之后的事?。段老板倒了热水,热水溅出来,段老板放回保暖瓶,晾热水时?往手背拍着新?买的护手霜。
平静了一阵,段老板才算允准,点点头说可以。千红才找来抹布擦掉溅出的水,偷偷揣测段老板的心思,瞥好几?眼,女人不悲不喜,她心里忐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第二天段老板往她行李里放了一对金光灿灿的镯子和?一条金项链,说是送给她妈。
破费得千红心痛,她把项链留回去,只带了镯子:“我妈平时?也不穿金戴银,你破费这些,还不顶二斤猪头肉呢。”
“又不是给你,你拿好了,路上小心。”
她回家悄无声息,像个?贼摸进小娘子的闺房,背上背个?小包,她妈正在用旧布缝格子对窗帘,她爸在地上用改锥拆开家里的钟表,拆出两?节七号电池。
她主动回来好像打破瓷瓶,发出一股清脆的声音:“妈?爸?”
本?地方言喊爸妈时?声音都往上扬几?个?度,她父母扭过头看?见?她,齐刷刷地保持着一股静默的姿态,互相看?了一眼,她妈说:“让人撵回来了?吃饭了没??上炕坐会儿,背的是个?啥。”
她父母好像猝不及防地迎接一个?陌生的客人,都站起来,双手还从膝盖上垂到大腿前,恭顺柔和?连连点头,她妈好像脱去千红妈的身份,暂且回不到那层皮里,愣了一下冲进“千红妈”的躯壳里,想起了数落埋怨,抓起一把大枣洒在炕上,大枣骨碌一转,挨到千红腿侧。
她慢慢放下包裹,盯着她爸衰老的容颜看?,他在地上站着,捅捅炉子擦擦桌子,过一会儿又维持站着的姿态,一条腿弓着一条腿挺直,脖子一歪,像拼在她家的上门女婿,不远不近地靠着。
拆包裹,吃的用的,还有些钱,手帕底下压着一对金镯子。
她妈一眼看?见?她掏出钱:“我用不上钱,我花不了这么些。你还想起回来?哼,坐会儿哇,我跟你二姨夫说说,看?能不能——”
手帕下金光闪闪的镯子把她吓了一跳,她怀疑千红又去干些没?屁股事?情,捉着千红胳膊:“你哪儿来的钱买镯子?”
“送你的,一点心意。”千红省去主语,语焉不详,指望她妈一个?喷嚏把这件事?打出去,拿起镯子说自己放起来,她妈止住她,拿起镯子咬了咬,对着阳光比了好大一会儿,用手帕包了,压在手底下:“谁的一点心意?”
千红不撒谎:“我对象。”
千红妈脸上云开雾散露出阳光,普照在千红身上没?几?秒就变成阴天,扔下镯子:“男的女的?”
“女的。”
“我就知?道?。姓钱的!你管你闺女吧我管不了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修你那个?表,修修修,修得断子绝孙去哇!”
她爸好像一根木头长出两?朵生机勃勃的小蘑菇,眼神?舒展,慢慢悠悠,老老实实地扭过头看?千红,千红妈扯过凳子坐在地上生闷气,等着老钱管教他闺女。
“姑娘家,要自重,好好工作,不要搞对象。”
她爸完全抓错了重点,气得千红妈和?一大一小两?个?生气,抓起鸡毛掸子往千红身上招呼了一下,又气得直哭,扔下鸡毛掸子把镯子摸了又摸:“还给人家,还给人家去,丢人现?眼,我不收这礼物!我指望你给我领回女婿,你给我领媳妇?”
“我给你买了好几?条丝巾,都是北京买来的。”
“不稀罕你的!”
“我买的,你不要就浪费了。”
千红妈自哀自怜地在角落哭,千红爸接了千红递来的茅台,感到她现?在十分有钱:“她是有钱人?”
“嗯……也算小康生活吧。”
“你妈这两?天想你们,过年在这儿过不?”
她爸想钱千里不出幺蛾子就可以,钱千红生下来的孩子都不姓钱,他没?有千红妈那么急迫,看?在茅台的面子上觉得千红这几?年是和?女生厮混,心宽地想着过几?年从小有主见?的钱千红一定迷途知?返。
乡下人总是擅长收拾自己的情绪,到了饭点千红烧火千红妈做饭,顺其自然地把事?情搁到吃饭后,千红重开话题,说自己打算过年后到市里学艺,为了增加说服力,她把钱千里端出来,说钱千里也在市里,她去市里也是和?弟弟一个?照应。
“他也不回来。”
“他这会儿给领导人做饭呢。”千红耳瘸,听岔了,把学徒钱千里所在的酒店承担给最近来视察的领导做饭任务浓缩再加工,在她嘴里钱千里俨然成了国宴大厨,说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一琢磨也没?什么不对劲,说完了,把她爸妈吓了一跳,喜形于色,抓着手感叹钱千里出息。
钱千里出息的光芒笼罩全家,阴霾全散,村里人都来打听,把家里几?个?小子拽过来请千红带去市里看?钱千里能不能提携几?句,千红想就是在酒店当学徒有什么好提携的,一口都拒绝了,愈发显出钱千里有排面。
村里就是放个?屁也能从东头传到西头,别说千红喜欢女人这件事?早就随着千红妈的哭啼琐碎传遍十里八乡,加工一下变成了她被一个?女老板包养,话传到她耳朵里,她悻悻然地想也没?什么错,段老板段老板,不是老板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