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南的皇城午门外,夜空星月未散,但已经人头涌动。 除去那些市井间准备早点的人,大明朝的官员大概算是起得早的,天不亮就要到午门侯朝,京师不比桐城那样的小地方,若是住在外城,出入很不方便,距离也太远,是以很多朝官都在东西长安街租房,以便于上早朝。 午门外各式灯笼晃动着,叽叽嘎嘎的轿子络绎不绝,一个个官员下得轿来,与见到的其他人招呼见礼。 一架官轿刚刚停下,不待轿夫掀起帘子,轿厢里伸出一只手来拨开了帘子,一名身穿云雁补子文官服的中年文官径自下来,从身边随从手上接了牙牌,那下人还待整理官员的前后衣冠,那官员却摆摆手,匆匆拿着牙牌往午门方向去。 午门外此时已经侯了不少官员,有些人来不及吃饭的,下轿时还在啃馒头,有些怕冷的则在戴暖耳,还有人在低声训斥家仆。更多人则是按各自圈子低声交谈,早朝前后是官场社交的良好时机,官员们的正式互相拜访有很多讲究,尤其是跨部门的时候,但早朝时候就不需繁文缛节,所以官员们很多会乘这个机会交流。 “少卿大人来了,昨日说的唐博士的事儿……” “薛大人,今日可有闲商议四夷馆之事?” 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那中年官员都是客气的点头,匆匆交谈几句继续往午门去,一直走到午门外的右阙门,中年官员才停下整理了片刻衣冠,然后来到北楹的一间房门前。 门前站了几名家仆模样的人,其中一名认得这中年官员,没有过多言语就将他引了进去。 北楹诺大的直房烧着火盆,比外边暖和许多,中年官员扫视一眼,房中只有三人,其中两人是随从,温体仁坐在左侧第一的位置,正在闭目养神。 午门左右阙门的直房,给官员侯朝所用,其中下三间是给翰林的,北楹这第一件只有大学士能用,近来吴宗达、文震孟和王应熊离任,如今总共才三名大学士,即便如此,其他翰林也不能来这房间侯朝。 此时其他两名大学士还未到达,中年文官快步来到温体仁面前,“老先生……” 温体仁睁开眼来,看了一眼那中年文官后道,“家相你的牙牌拿反了。” 中年文官低头一看,赶紧把牙牌反过来,埋首对温体仁道,“下官仓促,让老先生见笑了。” 温体仁语气温和的道,“坐下来说。” 这位被称作家相中年文官,便是位居太常寺少卿的薛国观,因为天启年间立场偏向魏忠贤,是东林一派的对头,在崇祯初年差一点被列入逆案,短暂离开官场三年,险险避过风头后再次入朝为官,因为与东林的恶劣关系,他只能以温体仁作为政治依靠,是温体仁的得力干将,只是目前资历不足,去年刚升了太常寺少卿,这个职位对薛国观来说,只是一个四品等级的过渡,有温体仁的政治支持,他有着远大的前途。 薛国观小心的在下首坐下,“报老先生知道,司礼监那边有消息过来,皇上发中旨让陈启新任吏科给事中,下官觉得皇上是意有所指。” 温体仁的眼睛微微眯着,听到之后对家仆点一下头,家仆立刻离开并关好了门,偌大的北楹只剩下两人后才道,“家相以为意指何事?” “皇上以孤臣制东林,东林以科道制孤臣,此乃数年来朝事大局。但自皇上让谢陞任吏部尚书,便是要钳制东林身居要职人数。此次陈启新入吏科,因其武举身份,又倡废科举,只能为皇上所用,乃是皇上放入科道之中的钉子,皇上连科道也不想再让东林把持。” “仅如此而已?” 薛国观回头看了看房门道,“皇上对科举用官不满已久,反而对武人青眼有加,除去这个陈启新,七年时黄梅武举曹蜚叩阙上书,即刻得用于兵部司务,已是一叶知秋,但总是用于武事,此次以武举入科道,乃是古今未有之事。由此可知,皇上已对文官怒不可遏。” “家相的意思,最好将皇上的怒气引往该去的地方。” “皇上所不满者,首要便是党同伐异、空谈误国,这两点都是东林首屈一指。” 温体仁眼睛又闭起来,“党同伐异、空谈误国,东林也不是今日才如此,皇上继大统已近十载,自建奴首犯神京,便不再信东林,但东林在朝廷与地方,都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想用也不得不用。皇上心中,到底是不令东林独大,抑或是要东林瓦解,殊难猜度。” “下官此前亦如此想,然则陈启新之中旨一出,下官以为皇上未必不乐见东林瓦解。再者来说,老先生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不与东林计较,但东林从未放过我等,且毫不以朝事为念,只要老先生仍居首辅之位,不仅施政处处受其掣肘,去岁东林就弹劾先生数次,老先生大度,东林却非如此。” 屋中沉寂了片刻,火盆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外边广场上鸿胪寺官员纠劾入朝官员列队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家相以为该从何处入手?” “复社。” 温体仁微微睁开眼睛,点头示意薛国观继续说下去。 “东林复社看似互相勾连,实则各有心思。复社张溥颇有野心,以兴复古学为噱头,招摇行事蛊惑年轻士子,再以科举之利收拢人心,朝廷之科举遂为其私器。而东林早将科举视为禁脔,张溥此等做派,既是挖朝廷的墙角,也是挖东林的墙角。是以东林对复社,明面上赞赏有加,实则心怀戒备,当年张溥撺掇吴伟业上书,之后东林无人支持,逼得他以丁忧为名逃离京师,就可见一斑。” 温体仁轻轻舒一口气道,“周之夔的那本《复社或问》,皇上是看过了,但最后要如何办,一直悬而不发。若是追究张溥,东林乐见其成,从复社入手,当是阻力最小,与我等造势极为有利,但之后如何请东林入瓮,家相你可有谋划?” “下官以为,复社在江南把持科举,即便是院试、乡试亦四处请托,从科举入手当可将东林牵连入局。” 温体仁赞许的笑笑道,“周之夔的《复社或问》,其要害在两处,家相说到了一处,但仍有一处,才是皇上最在意的。” “请老先生指点。” “周之夔原本为苏州府推官,因与二张生隙,遭复社士子围攻而改任吴江知县,之后仍被复社众人追至吴江围攻,以舆论迫周之夔免官,朝廷权威何存,朝廷颜面何存。” 薛国观眼神闪动,“士子目无法纪,二张以舆论遥制地方,东林以乡绅操弄朝廷权柄,正是想通之处,亦正是皇上逆鳞。” “自东林书院始,东林一派画地为牢互为标榜,如今确实根深蒂固,不但把持科道,更遍布地方抚按要职。无论何事,不问是非曲直,一律党同伐异,长此以往朝廷是东林的,还是皇上的?” 外面午门城头的五凤楼上传来朝鼓声,这是第三通鼓,午门左右掖门轰轰的开启,阵阵脚步声响起。 两人仍坐在原位,此时入午门的是锦衣卫官校,要等到这些官校在皇极门摆好仪仗之后,朝钟响起才是百官入朝。 “老先生的意思,眼下各方都想对付复社,我等明面对付复社,实则对付的是东林。但……东林人数众多,该以何人为靶?” “擒贼先擒王,东林文首。” 薛国观思索片刻后躬身道,“下官感佩,原来老先生早有筹划,东林文首已不参与科举,只有这操持权柄能牵连到他。下官照先生之前指点,手中已有两人,只要开始核查复社到要紧时候,再由此两人上书举告东林文首。一旦那文首逮拿进京,东林只能作鸟兽散。” 温体仁眼神凝聚,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钱谦益!” 薛国观低声接道,“还有瞿式耜。” 此时门一声响,大学士张至发出现在门口,他进门看到薛国观,迟疑了一下,回头让家仆留在外边,朝两人颔首之后往另一侧走去,紧接着钱士升也走了进来。 薛国观赶紧站起见礼,张至发和钱士升都知道薛国观是温体仁心腹,对他非常客气,简短的寒暄两句,两人远远的坐在一边, 待两位大学士落座,薛国观才又小心的坐下,他躬身对温体仁低声道,“如今内阁无东林大学士,正是合适时机。” 温体仁如同老僧入定,闭目一言不发,薛国观耐心的等在旁边,他知道温体仁也并非有十足把握,自崇祯六年斗垮周延儒之后,朝中最大的斗争就是温体仁与东林,他们与东林迟早会有一次决战。 自去年以来,双方已经在外围进行了数次较量,就包括对应天巡抚张国维的两次攻击,其中一次就是桐城民乱,虽然最后没有斗垮张国维,但敲打很有成效。 今年温体仁犹豫的地方在于,吴宗达与王应熊先后离任,内阁之中剩下的钱士升虽然站在他一边,但不是可信的心腹,而张至发是齐党,虽与东林关系也不佳,但真到斗争的关键时刻,是否可靠难以断定。 而温体仁最大的优势则在于,大学士文震孟、何吾驺去年也同时被斗垮,文震孟甚至上任只有两个月,皇帝将双方各免去两人,虽有制衡之意,但东林连一个大学士都没有了,温体仁仍在内阁总体占优。 北楹直房中,三个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官员都在其中,四人不发一言,房中陷入奇异的寂静。 当一声洪亮的钟声,钟鼓司宦官敲响五凤楼的朝钟,四人同时起身,温体仁领头出了北楹,广场上文官和武官各自侯在左右掖门,中间的御道如同楚河汉界,标注出文武之间清晰的界限。 等张至发和钱士升走远一些后,温体仁停下看向薛国观,“让那个陆生文上疏弹劾张溥,探明皇上意图。” 薛国观知道温体仁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探明皇帝的心意,就要与东林决战。 温体仁眼神变幻,“不动则已,发动之时,必雷霆压顶,复社小儿无妨大局,但必将东林老贼一举成擒。” 五凤楼上再度鸣钟,面前的左掖门嘎嘎的在此开启,宏大的广场出现在宫门内,玉带河穿流其中,五座金水桥横跨其上,更远北方的是皇极殿,三层汉白玉平台上,九楹三门的皇极门巍峨雄伟,檐下隐约可见金台御座,正是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 鸿胪寺官员一声鸣鞭,温体仁眼神坚定,手奉牙牌神态肃穆,领头向皇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