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这自然是直谏……』张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但是依旧咬牙挺胸说道气势不能输『直谏院……这不是直谏院么自然就是直谏!还有祢正平你……』
『你竟然说这是直谏!
好就算你是直谏!既然是直谏你写这么多某听、某闻、先贤曰、俗语云做什么?!什么是直谏?啊?!直谏是你全然道听途说风闻而文么?啊?!』祢衡毫不客气的抖着那封上谏书都快怼到了张村的脸上『你到底学没学过孔孟之言?!懂不懂什么叫直谏?!你所谓的直谏却在通篇写风闻!这就是直谏?!』
张村脸上红了又白『我我……我这也是风谏!』
『又说风谏?你以为这「风」就是「风闻」了?哈哈哈!风谏之「风」乃婉言隐语是也!并非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来来你还要改成何等之谏不妨都说来!』祢衡不加掩饰的对张村加以嘲笑『观汝头顶冠身着袍一副儒生模样竟然不通经文不知正解岂非遗笑乎?汝且说来!汝师从何人?学从何处?某倒是要知晓一二是何等高人方有如此高徒!』
『这!』张村脸白了又红然后涨成了猪肝色啜啜不敢言。
他哪里敢将自己的师承说出来?
堂下众人相互以目示意快乐的小眼神到处乱蹦却没有人敢擅自出声。
『还有!骠骑直谏律并非限制尔等进谏之举而是规范谏言之文所用!』祢衡举起张村的上谏之书很是嫌弃的远远举着乱抖就像是抖一块抹布一样『观此谏言通篇都是风闻!既无实据又无定论!西域有乱乱至何种程度?波及几县几乡?百姓受灾灾弥多少人口?死伤多少数目?吕奉先有罪因犯何律触及何法?骠骑之过又是究竟犯了何律?!此类种种详实之数一律没有!通篇就是汝以为!汝听说!汝有闻!这叫什么?!啊?!何为直谏?就是须有实据!直中而言!』
祢衡鄙视的看着张村什么都是你以为你觉得你怎么不上天呢?
『此外谏当有解!既有问当有解!因何之!何以之!欲何之!何之为!』祢衡抖着张村的上谏书『看看这满篇都是问竟无半句解!昔楚王欲游荆台直谏不纳子西而风谏之劝楚王而归。子曰至哉子西之谏入之于十里之上抑之于百世之后!此等方称为谏!有问当有解!汝这篇谏言有什么?啊?某看了都觉得污了双眼当取清泉而濯之!汝还想以此等污言浊语去害了骠骑不成?!』
张村张口结舌汗如雨下『我……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祢衡气势汹汹的又逼近了张村『更何况骠骑早有定律凡有策论谏言均可于青龙寺之中开言堂升高台广而论之!若有其妙可称道者一经采纳必有封赏!而道左而聚众携民而行乱之辈轻则罚重则役!汝若有妙法可制西域为何不于青龙寺内高台之上广而论之嗯?!偏偏要来此地聚众而行乱?汝意何为?!又是罪当何论?!』
祢衡心中很清楚甚至比在山东之时都还要更清楚。
在祢衡眼中人有可能随时都变成各种异兽变成鬼怪变成一张上触天下接地的嘴但是能约束这些人不变成怪物的只有律法。
律法不是嘴巴上的听说风闻觉得而是写在实处如铁如石。
在长安之处祢衡眼中所见到的鬼怪已经很少了。
因为周边时时刻刻都有各种律法限制着这些人让这些人不至于变成鬼化成怪。
律法就是绳索就是约束就是限制着人不至于变成鬼怪的最后界限。
比如抽烟喝酒依旧是好人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肆无忌惮的抽大烟酗醉酒这就是过度了。看书吃饭拉屎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看盗版的书抢旁人的饭吃还跳起来当街拉屎这就是过线了。
同样的事情有的不能过度有的不能过线。
人是需要律法和界限的。
有律法和界限的才能算是人。
就像是人要穿衣冠而野兽不需要。
但是有时候人也会脱去衣冠而野兽会穿上衣冠。
就像是祢衡在山东那种颠倒的世界之中什么都是可能出现什么都可能发生。
长安就正常多了。
路上走的大多数都是人祢衡也很长时间没见到鬼怪了或是突然从人变成的鬼怪。
因为在长安三辅有律法有界限。
祢衡在青龙寺很开心因为他可以随时和人论经辩难而不是和鬼怪坐在一起相看两相厌。但是这个好心情被张村给破坏了。
因为祢衡发现张村是在青龙寺变成鬼怪的……
张村过线了越界了。
所以祢衡带着怒火而来了瞪着张村。
虽然张村戴着镶金冠穿着绸袍系着玉带但是在祢衡眼中张村已经不是人的模样。
祢衡不觉得其可怖只是觉得他丑陋。
祢衡环顾四周看着堂下众人一会儿从人变成鬼一会儿从鬼又变成人便是哼了一声不屑的挪开目光。
之前他在山东的时候他害怕这些鬼怪他认为人无法对抗鬼怪所以他逃避他闭嘴他也试图和这些鬼怪讲道理将事情说清楚讲明白但是他后来发现鬼怪是无法沟通的因为当人变成鬼怪的时候说的听的便是鬼之言怪之语不再是讲人话了。偶尔会看到某些人话让鬼怪也有了反应那是因为说话的人的情绪外在表现让鬼怪开心了而已。
现在祢衡不怕这些鬼怪了因为他发现其实鬼怪更怕人!
就比如像是当下张村即便是头上脸上长出了三张嘴不也都是紧紧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么?
『说!汝既然去了青龙寺为何不遵青龙寺之律?!』祢衡瞪着眼看着张村额头上多出来几根触角逼视着其触角上长出来的眼珠子『青龙寺律皆篆刻于青龙寺大门两侧!汝莫要说眼瞎都是看不见!』
『我……』张村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他莫名有些害怕因为他发现祢衡的目光不像是在盯着他而是在盯着他额头上方的某个地方晃动着像是疯子的目光一样。
和疯子争辩能争赢么?
更何况他能告诉祢衡说是因为当时他身上已经没钱去交场地费了么?
见张村支支吾吾迟迟不言祢衡便是又抖了抖那上谏书『此上谏之书风闻捕影勘实不合!无凭无据无解无答!故以驳回!』
祢衡将那封上谏书丢回张村怀中『汝可有异议?』
张村双手抱着那封上谏书就像是抱着千斤重的东西汗如雨下滴滴答答『无……无异议……』
张村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当初就……
张村心气一泄就想要赶快逃走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却听到祢衡大喝了一声『且住!某话尚未说完汝欲哪里去?!』
张村前脚刚踏出便是卡在那边然后就像是全身僵硬一般又不得不重新转回来『还……还有什么吩咐?』
『汝于青龙寺堂外擅自聚众言行为乱!依律当罚!观汝并未行凶不以重论之就罚五千钱就是!来人开出罚据直缴罚金了再走!』
祢衡招了招手便是有小吏上前很快就开出了罚单往张村面前一送。
祢衡看到当罚单展示在张村面前的时候张村那些额外的触角眼珠嘴巴什么的似乎也缩了回去只剩下了一张苦得都快皱起来的脸……
张村都快哭出来了他浑身上下钱都花光了哪有钱缴纳罚单?
『在下……呃小人小人身上没带那么多……』张村欲哭无泪『还有这五千钱这……这也太多了些……能不能……』
祢衡往他头上看了一眼伸手一指『呵这镶金冠至少要五六千钱了吧?没带钱就先押着明日交了罚钱再来换了去!』
『啊?这不是……』没等张村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便是有吏员上前将张村的头冠直接摘了下来然后将罚单往他手中一塞。
『……』张村瞠目结舌又是什么都不敢再多说只得抱头掩面推开堂下众人而去。
堂下众人顿时一阵哈哈笑然后见祢衡脸色不善便是也缩了脑袋反正没热闹可看了也就自然纷纷散去。
『多谢祢兄相助……』卢毓呼出一口长气上前向祢衡道谢『若不是今日……』
『行了!』祢衡摆手硬邦邦的丢下一句『你身为直谏院从事若是能任之就好好当值!不能任之就早日求去!张氏子自青龙寺而来某方至于此要是下次他人别处而至……你好自为之就是。告辞!』
说罢祢衡甩手就走。
丢下卢毓也是张口结舌呆立片刻便是急急追出然后在院外朝着祢衡拱手一揖『多谢祢兄指点!』
祢衡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转头过来看见卢毓弯腰长拜便是啧了一声然后正了正自己头冠还了一礼『客气了。』便也不多话再次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