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适合出现在游客们面前,其他的事情等我把赫尔佐格的报告交给您的时候再谈。”文森特躬身告辞。
“极北之地不是你们原先的名称对么?那么之前的名字是什么?”楚子航望向文森特的背影。
文森特迟疑了片刻:“去询问你们中最老的老人吧,问问他们是不是还记得‘黄昏教条’。”
女孩们簇拥着文森特走出餐厅,在餐厅门口,赫尔薇尔俯身靠近文森特:“如果您再晚来几分钟的话,我和奥尔露恩也许可以……”
文森特摇了摇头:“他根本没尽全力,我们中能跟他对抗的,只有圣女,还得是在她觉醒之后!”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餐厅里正平静享用蘑菇煨牛肉的年轻人。
文森特他们消失了几分钟后,楚子航的眼角微微抽动,把嚼碎的牛肉吐在盘子里,扶着餐桌站起身来,匆匆地离去。
回到自己的船舱,楚子航立刻冲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趴在洗手池边呕吐起来,呕吐物里裹着黑色的血块。
他很久不曾启用爆血禁术了,用起君焰也很谨慎,今天是迫不得已,如果文森特再晚几分钟出现,很难说先崩溃的是谁。
眩晕一阵阵地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了鲜艳的红色晕边;世界在耳边轰鸣,水管里的流水声都像是隆隆的雷声;肺部像是裂开了,呼吸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楚子航来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取出两颗幽蓝色的药片服下,然后返回洗手间继续呕吐。
他生出种种的幻觉,时而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巨人,挥手之间能够毁天灭地,时而又感觉到不可遏制的愤怒,想要打碎什么看不见的牢笼,他攥紧双拳努力控制,皮肤表面的血管全都凸了起来,像是一条条抽搐的青蛇。几分钟后药物起效了,异象从脑海中退去,身体里那股翻腾的血浪也渐渐平息,他疲惫地坐在马桶上,直到呼吸平复下来,这才走进淋浴间,打开喷头坐在地上,连人带衣服反复地冲洗。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懂得如何处理,不能喊保洁员,他会以为这是杀人现场。
东京事件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原本的血统缺陷因为反复使用爆血禁术而被放大。龙血悄悄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看外表他仍然是正常的人类,但在x光下看他的骨骼结构兼具哺乳类和爬行类的特点,甚至还有些部分像鸟,他有时会昏睡上两三天时间,梦中会看到一棵通天彻地的巨树,它们的枝条构成了繁复的龙文图卷,奇怪的是楚子航竟然能读懂。
龙的阵营正向着他招手,也许每个死侍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他说自己终将变成布告栏中的一则留言,不是故作悲音,而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轴就是比别人要短,有时候他会希望母亲和继父再生一个孩子,以便填补自己留下的空位。
楚子航从淋浴间里出来,换了干净的衬衫和裤子,重新在书桌前坐下,默默地眺望着窗外。
一只黑头的北极燕鸥正张开双翼,仿佛悬停在风中。这种鸟能从北极一直迁徙到南极,是世界上迁徙距离最长的生物,它的一生几乎都在飞翔,甚至可以在风中睡觉,有人说它就是“无脚鸟”的原型,那种鸟一生下来就会飞行,降落的时候就是死去的时候。
楚子航按下了脑海里消极的念头,打开笔记本,连线召唤了eva:“查询‘黄昏教条’相关的词条。”
eva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钟:“你触发了敏感词系统。我的意思是,‘黄昏教条’在我这里是个敏感词,我必须得到校方的批准才能对你公布结果。”
“学院还有敏感词系统?”楚子航也是第一次听说。
“总有些信息要限制在小范围内,我既然能这么跟你说,意思就是‘黄昏教条’这个关键词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敏感。”eva微笑,“我只是不能向你展示跟它相关的所有链接,但大概情况跟你说一下,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秘党跟其他历史悠久的组织一样,曾经分裂过,也曾经吸收过外部的力量,黄昏教条就是从秘党中分裂出去的一个小组织,通常秘党会监控它几十年,直到确定这些分裂出去的组织不会影响到秘党自身的运转,还得能够保守龙的秘密。我确实不知道极北之地就是黄昏教条的后代,它奉行的理念跟黄昏教条完全不同,希柏里尔并不是黄昏教条所追寻的。”
“那么黄昏教条的理念又是什么呢?”
“他们是奥丁的追随者,他们相信历史上曾经有跟龙族相当的智慧生命,人类称他们为神族,在名为‘诸神黄昏’的决战中,神族和龙族同时受到重创。随即爆发的大海啸席卷了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区,掩埋了史前的文明,大海啸之后,人类才终于迎来了发展的机会。”eva说,“与其说是理念,不如说是小报记者的杜撰,类似的说法在各种伪科学书籍中数不胜数。我们之所以很快就不再关注黄昏教条的发展了,不是因为他们隐秘,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重要,以他们掌握的奥秘,既不能颠覆这个世界,也培养不出赫尔佐格那种魔鬼式的家伙来。”
楚子航沉吟了片刻:“eva,想办法帮我申请到许可证,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黄昏教条的事!”
eva笑笑:“不过是些旧文档,我应该能想办法帮你解决。”
楚子航再次来到甲板层已经是晚饭时分,通常晚饭后他会去后甲板上观鲸。他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这么一成不变,也觉得自己是个乏味的人。
可踏上甲板的时候,楚子航竟然觉得春风拂面,前一天海面上还是雾气滚滚寒风呼啸,可出了风暴区之后温度骤然上升到了零下十几度的程度,跟零下三十度、带着盐粒和冰渣的狂风相比,此刻的风说得上温柔。甲板上白雪皑皑,北极圈里其实并不经常降雪,那些雪是造雪机加上强力风扇造出来的,船员们正把大块的浮冰吊起来作为造雪的材料。
今晚是船上的嘉年华会,服务生们把餐厅和酒吧都搬到了前甲板上,竖起了烧煤气的取暖灯,客人们甚至可以穿着露腿的晚礼服在露天环境中喝酒喝咖啡,再披一件皮草或者保暖服就行。赌场调来的娇俏的白俄罗斯少女们穿上圣诞短裙,踩着小滑板来来去去地服务。
甲板的正中央,服务生们用冰块围成了晶莹剔透的舞池,管弦乐队演奏着抒情的调子。
来之前楚子航搜过这趟旅行有关的资料,据说它浪漫得让你都不好意思孤独,不像那些环游加勒比海的老年游航线,yaal号的北极航线虽然清冷,旅客们却很年轻,因为票价高昂,也就不乏阔绰的客人,在漫长的夜幕中航行,在瑰丽的星光下,坠入爱河的比例相当之高。楚子航并不觉得自己适合那么浪漫的环境,但既然来了也只得找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他总得吃饭。
早餐的事情结束后,文森特和他那些危险的女孩又彻底消失了,登船的这几天来楚子航又很少参加船上的活动,于是那些人在他眼里就只是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路人丁……他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某个男人穿着笔挺的海员服,戴着白色的大檐帽,面颊瘦削如同刀削,透出东斯拉夫人特有的那股子冷酷的英俊,可他又兼具油腻之美,衬衫选得非常贴身,凸显健硕的胸肌,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还刷上了精油,浓烈的香水味隔着几米远就能闻见,很难说那效果是上头还是催情。他的女伴同样耀眼,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少妇,隆臀蜂腰,红色的天鹅绒长裙把她的身躯勾勒得凸凹有致,修长的手在男人的胸口缓缓地摩挲。
男人凝视着女人的眼睛:“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楚子航感慨雷巴尔科船长的两面性如此之强,昨夜他还怀念着远在莫斯科的前妻,深情而沧桑,现在他正挥洒着莎士比亚的诗句,俨然下一刻就要跟那位少妇坠入爱河。以他的天分,在阿尔法特种部队服役肯定是屈才了,克格勃没有把他选为美男间谍,应该说是克格勃负责人的失职。
萨沙也发现了楚子航,急忙用眼神示意楚子航滚远点不要打搅自己的节奏,然则少妇却很敏感,立刻挣脱出来,拖着鱼尾裙摆去了别处。
两个人都装得漫不经心,漫步来到甲板边缘,扶着船舷并肩而立,在这里说话声都会被海浪的声音吞没。
“那位卡珊卓夫人住在307号房间,有人看到她昨天中午坐贵宾电梯去了顶层船舱。”萨沙望着女人婀娜的背影。
“乘客里有星之玛利亚的客人?你有乘客名单么?”
“星之玛利亚需要靠卖船票来赚钱么?那为什么这艘船会对公众卖票?每趟航行这艘船上都有几位客人前往顶层船舱去拜会那位圣女,就像国王的车驾路过,当地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上车去拜谒。”萨沙把一份乘客名单拍在楚子航手里,“你们的情报网似乎更好用一些,去查查这些乘客的背景。”
楚子航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今晚真热闹,感觉船上每天都有活动。”
“如果没有酒精和娱乐,旅客们就会发觉他们正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中,”萨沙摇晃着杯中的酒,“我们走的不是正常的北极航线,如果我们出了意外,救援船可能得两三天才能赶到。”
远处的圣诞树下,那个茜红色的窈窕身影冲萨沙招了招手,仿佛惊鸿一转,萨沙急忙端着酒杯追了上去。楚子航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服务生给他端来了热红酒和杏仁饼——在寒冷的北极圈里,热红酒几乎是每个人都会首选的饮品。
没有人注意他,这让他感觉还比较自在。在这条船上他算不得多么出众的人,他的经历没法拿出来分享,他的幽默感也不够让女孩们开心起来。
节奏强劲的音乐响了起来,一群年轻人跳进了刚刚围好的冰舞池跳舞,女服务生们也跟着蹦了进去。才到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五点,船上的夜生活这就要开始了,反正这里无日也无所谓夜,很适合中国的那句老话所谓“长乐未央”,只要你还愿意跳舞,那你可以当作明天永远不会来。
舞池中最显眼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粉红色绒毛兔子,兔子里无疑装着一个活泼的女孩,任何人穿上那件兔子装都不会有身材可言,可看她跳舞你就是能感觉到她的青春和矫健,想像她玲珑的身段和可爱的笑容。她的舞伴是个在西装外套着羽绒夹克的年轻人,梳着精致的油头,眉眼英俊四肢修长。
男孩叫佩尔松,是一所著名商学院sead的学生,假期跟一群富有的同学相约着来北冰洋上寻找自己的浪漫,此刻甲板上有不少单身的年轻女孩,可他们却都围着这只粉红色的兔子跳舞。兔子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偷偷看了几眼楚子航。楚子航忽然意识到那只兔子是谁了,昨夜他曾经反反复复扫描了兔子里的女孩三遍,把她所有维度的信息数据化之后记了下来。他不明白瑞吉蕾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并不想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粉红兔子很快就成了甲板上的明星人物,其他桌上的年轻人也试图混到那桌上去,她对于请她跳舞和喝酒的男孩来者不拒,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柏木香,以及似是而非的荷尔蒙气息。男孩们开始不由自主地为她较劲,虽然他们连她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但在酒精的催化下大家渐渐形成了统一的想法,那个兔子里装着今晚最有趣也最漂亮的女孩,她像是那枚最闪亮的徽章,人人都想得到。最后年轻人们把桌子拼在了一起,在圣诞树下大声地聊天,声音在冰海上传出很远很远。
楚子航坐在很远的角落里,默默地喝完了那瓶热红酒,今夜对他而言是个例外,他对于返回自己的船舱心里略有些抵触。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并不很怕死亡,但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他还没能查清赫尔佐格背后的秘密,也没能找到奥丁。
他难得地感觉到孤单,于是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如果他们在这里,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女孩们大概会选择围坐在恺撒的身边,楚子航对这个朋友的魅力深信不疑,而路明非应该也会喜欢这种随便吃北极甜虾的嘉年华会。回想自己这一生,如果让自己选择人生停留在哪个时间点,首选肯定是跟父母一起生活的童年,其次就是日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的人生看起来还漫长,还有很多的机会去找奥丁报仇雪恨,而他跟最好的朋友们在一起,为了业绩而努力……啊错了,为了打倒幕后的敌人而并肩作战……如果还有第三个选择的机会,就选那年的秋天,让时间停在自己走进尼伯龙根之前。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成为定局,名叫夏弥的幻影还存在于这个世上,明天还约了他去家里吃饭。
人生里的好时光总是这么短暂,在你以为未来还会更好的时候,你已经如过山车滑过命运的高点。
金牛座缓缓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橘红色的大星毕宿五闪烁着变幻的光,这说明夜晚的降临。
旅客们都喝了很多的酒,喝多的人总是说话越来越大声,即使这些教养良好的人也不例外,服务生们用更大的音乐声盖住了喧闹,舞池里的人们渐渐跳不动了,倒是几个没有喝多的老人还能相拥着慢摇。瑞吉蕾芙所在的那桌,满地都是空酒瓶,男孩们为了兔子女孩扭打在一起,安保员们都没法把他们分开,兔子女孩却在旁边高兴地鼓掌。楚子航受不了他们制造的噪音,问服务生要来自己的账单,签上名字起身就走。
他并不担心瑞吉蕾芙,也轮不到他担心,这是圣女殿下的船,船上有的是白狼那种愿意为她杀人放火的手下,没人能强迫她任何事。
佩尔松拉着兔子姑娘的爪子,心里甜蜜而又得意,那群喝多了的傻子到底在打什么呢?今晚这只可爱的兔子可都在跟他跳舞!
可兔子松开了他的手,向着远处伸出毛茸茸的兔子爪:“喂!楚!我喝好了!我们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