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风在夜里刮得愈发大了夜色里山的轮廓昏暗周围沙沙沙的是脚步的声音带着半显痛苦半显抽泣的呻吟血腥气淡淡的散开有人倒下。
“……你起来起来走啊……”
说话的声音亦是无力黑暗中那人影拖动几下又有人过去帮忙然而这动静随后还是化为了短短的哭声。因那哭声属于男子故而并不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对当兵者来说更是如此但也因为这样那短暂的哭泣一般的声音才显得愈发惨烈哀恸。
在这黑暗山间行走的人不少许多人都能感受到这一幕但无法可想大家都在朝前走或形单影只或互相搀扶。
不久之后小河挡住了去路有人涉水而过也有人停了下来。距离杞县已不远了宁毅抬了抬手:“歇一歇吧。”队列周围许多人明显已经有些伤重难支了。
宁毅的右半身同样受伤肩膀、手臂皆有刀伤缠在了绷带里。周围的竹记众人伤势有轻有重的宇文飞渡被人搀着身子摇摇晃晃方才就几乎要晕厥倒下了他的腿上有伤、肋下有伤、背后有伤在奔跑时由于摔倒半张脸擦在地上都已磨破——这倒是小事了——身体疲累失血过多再加上此后的奔行跋涉能够支撑下来只能说是竹记的师父们给他打下了很好的身体基础。
相对于宇文飞渡竹记中的好些高手更懂得激发自身潜力也更加能忍受伤害一路跋涉过来好几人都是在奔行途中忽然倒地带着浑身的重伤悄无声息地去世了。而在这之前亦有近百人折损在了战阵之中这一路带着的那些大车更是一辆都不剩下了。
这样的战败、杀戮一路奔行逃亡过来后周围除了竹记成员、岳飞以及他麾下的残部还有诸多溃逃的散兵。此时有的人涉河而过也有的人眼见宁毅等人停下他们便也在附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大抵是在战场上看到了竹记众人的奋勇——大战之后众人漫山遍野而逃来到这里还能保持编制的也不多了。
有些事情是很难去想的。在杞县呆着的这么长时间对众多榆木炮的调整原本还期待着发挥一些作用然而只在路上就这样付之一炬了连竹记的这些人也折损近半剩下的都是伤疲交加到底自己这边在做些什么很难归纳但如果往大一点想十几万人二十万人的力量都付之一炬了。这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听来好过一些。
在往日里——至少在宁毅还未心灰意冷的往日里——他是做惯决策者的。但也是因此他愈发明白如果所有人都要做决策者那世上根本一事难成。他出来帮忙身边不过三五百人真要将所有能动用的手下动起来在这汴梁战场范围的也不过千人之众尽管对武朝军队的素质失望对京城内外朝令夕改儿戏一般的决策也有不爽但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也只是战战兢兢地做事一步一步地推进坚壁清野便罢。直至此夜发兵说要配合西军姚平仲劫营发动大的围剿会战他也只是跟随。哪怕武朝军队素质再差到最后——横竖都是要打的。
但遭逢这样的惨败又作为知道许多京城内幕之人此时要说心中并无愤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矮林边、小河畔的衰草间稍坐片刻他便去查看周围的伤者。竹记之中多有武林人纵然上战场身上伤药都是带着的并且大都有伤病经验。许多人在女真人的追杀途中是伤累交加而死这时候能够稍做休息许多重伤者——只要还没死的便大多能保下一条命来。
但这样的情况自然也有例外。在昏暗中穿过人群时宁毅听见名叫林念的武师正在与弟子低声说起战场上保命杀敌的经验。竹记武者中一些出众者有祝彪、齐家兄弟这些往日里有交集收罗到麾下的;有梁山上原本的一些头目例如跟随宁毅去过吕梁的疤面大汉聂山;也有外来投靠的绿林人如田东汉如那使混铜棒的和尚候烈堂也有这使五凤刀的林念。
这些绿林武者当中田东汉耿直踏实因此连周侗都颇为欣赏他当初的阵法还是通过田东汉交到宁毅手上。侯烈堂性格暴烈嗜武成痴但嘴巴却相对沉默若与人不合便是一棒打过去的性格。这林念年近四十身材干瘦但面上颇有几分儒生气平日里性格随和也颇为受人敬仰喜欢方才在战阵当中他每每舞刀杀入人群随后又拉着陷入险境的同伴出来大步奔走受伤却不多足见其武学造诣深厚。
宁毅对武艺也喜欢听他低声往弟子说着:“……你往后反复练习这几招战阵之上便能多出一些保命的机会……”走了过去然而过去才没多久便听林念的弟子急促而低声地说道:“师父!师父!”他连忙跑过去时却见中年汉子倚坐在树下微微偏着头任由弟子怎么摇也没有自己的动静了。
旁边有受了伤正在休息的竹记武者挣扎过来探了鼻息捏了脉门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宁毅也蹲下去探对方的脉搏:“怎么了?方才我还听见林师傅在说话的!”
那武者摇了摇头:“林师傅是油尽灯枯他早年练功家中贫寒身体本就留有暗伤也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方才战阵之上……他是将自己耗尽了……”
宁毅微微愣了愣林念家中贫寒偶尔咳嗽他是知道的。进了竹记之后宁毅从不亏待卖命人给的薪金丰厚也时常给这些练武的人准备肉食对方的脸色方才正常些不过这年月里人都不重视营养许多财主因为节俭也常年面有菜色并不出奇。此时宁毅骂了一句:“开什么玩笑。”将林念放倒在地上一面做心脏复苏一面做人工呼吸如此持续了好些时间周围的人沉默而微带疑惑地看着林念的弟子已经哭了出来宁毅才终于放弃。
这番折腾之后他右臂上的伤势又已经开始渗血了。
他在林念的尸体边坐了一阵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以后你师父的女儿就是你来照顾了。”然后才站起来离开。林念过来投靠他时只带了个同样身材消瘦皮包骨头的女儿在身边那个女儿同样病弱他是记得的。
这并非周围唯一凄凉的事情众多的伤者、死者有的或许保下命来但以后半死不活又或者手脚断了都不出奇。齐家三兄弟中齐新义的左手几乎是被齐肘砍断此时虽然被包扎住断口但失血过多生死难言。他是不能再走的伤员之一而齐新翰等人则是首先去往杞县寻找信得过的大夫、人手过来做进一步的医治。一路厮杀后来又为了救下兄弟拼尽全力的齐新勇这时候也是重伤晕厥。宁毅走了一遍也没什么能够说出口来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将这些人带来战场的而他也不过是个开酒馆的老板而已。
略微休息了一阵一些仍有余力的竹记武者还在为周围的散兵们治伤杞县的方向在这夜里却渐渐变得有些骚乱起来小河的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隐隐约约的在视野的尽头有微光亮起薰红了天空宁毅起身看了几眼只见岳飞也提着钢枪过来正要说话有人影出现在小河那头骑着马匹然后渡河而来。
过来的这几骑为首那人乃是随齐新翰回杞县找大夫的竹记成员他身后跟了两名大夫模样的人但须发皆乱颇为狼狈。这人径直奔向宁毅这边焦急地跟宁毅报告。
“有女真两支千人骑队直扑杞县大营。前方战败消息传至营中守军无心应战仅余少数人抵抗此时女真人正四处烧杀齐兄弟前去协助其余竹记兄弟转移户部资料着我等先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