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月来永华帝竟是从所未有地勤政比之刚登基时犹过之而无不及。虽已是子时末刻犹在秉烛批阅便如应试的生员学子。
“皇上时辰不早了真该歇下了明儿个还有早朝呢。”从亥时初刻起这已是倪居正第五次来催寝了。若要说世上只有一人是真爱永华帝那“他(她)”绝不会是皇后或哪个皇妃更不可能会是哪个皇子、皇孙或公主、郡主。“他”只可能是倪居正这个陪伴永华帝已逾五十年的老太监。
当朝几位皇子皆有主政之能且都热衷国事恰好永华帝心向道门一心求不死之方是以近十年来各处送来的奏折多半是交由颐王、颌王、贽王三人批示处置的。此时祸事初定人心不安三位理政亲王尽皆离了都城永华帝又不敢如往常一般地懒政只得躬身理事。
尚书府今晨送来的奏折才批了四不至一永华帝长吁一口气把书案上未阅的奏折推到一边放下了狼毫轻轻摇了摇头言道:“朕睡不着。”微微顿了顿乃笑着道:“居正我心中尚有甚多疑虑今晚索性你也别睡了拿些酒菜来你陪我一边吃喝着一边聊着罢!”
倪居正脸上一滞笑道:“难得皇上有此雅兴也好。”言毕辞了下去吩咐。
约莫过去半刻四太监抬来了小食案、四宫女端着食盘迤迤行了过来。食案置定软垫铺好酒菜上齐二人盘膝坐下。倪居正与永华帝早已非寻常的主与仆、君与臣二人更像是多年的知心挚友。挚友却也不全是倪居正更像是永华帝的影子因他已没有了自我。是以二人独处时他向来随性。非是他不知尊卑实是他对永华帝的了解已到了极处:皇上身边从不缺卑躬屈膝的奴才只少一个可以畅诉衷肠的心腹之人;而自己自然是他不二的心腹之臣。
“近来朝廷发生了这许多事朕感触良多倒真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一口酒喝下永华帝沉声道“三百多年来大华一直都是这方圆数千里的霸主之国厥国、沙陀、冼马、雪国哪个敢稍有异动?从来都是大华出兵打他们。呵呵不想朕继位后的这二十八年大华国力衰落得如此之快竟至于已被厥国迎头赶上大有落其下风之势。唉朕实在是大华这三百多年来的二十六位皇帝中最昏聩无能的一个!”言及此又重重灌下一杯酒一脸萧索叹道:“倘使当年我不曾来接这个皇位无论如何大华也不至于今日这般举步维艰。呼~~~朕死后将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他这话里实已有了“罪己”之意。
倪居正眼睑一抖显然对于他的这番言论甚为意外捻了捻酒杯轻声道:“皇上你委实言重了!”见他低头沉吟似乎并未将这话听进去清了清嗓子再道:“世人谁不知大华国势衰退乃始自先皇?尤其当年端王与霖王、叙王、绥王的夺储之争旷日持久早已是大大伤及了国本。皇上继位实在可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间挽大厦于将倾!”
永华帝似乎并不想听他讲这些又挑眉问道:“居正你以为世间当真有长生不死之道么?”他是个极聪明之人然一生所求不过长生尔耗费数十年求索犹未有寸进实在令他既痛又恨。近来朝廷上下生出这许多动荡他日夜操劳须发渐白老态日盛知自己时日已然无多不免频频回首。然便是此时长生之道犹是他最为挂怀之事。夙愿未得圆满永华帝心中始终有种不得解脱之感仿似魂魄被禁锢住。
“长生?这皇上便真有这长生之术只怕也是仙缘极盛之人才可得罢。”倪居正亲眼见了青玄道人近二十几年的返老还童之貌自不敢言世间无此道只得从旁劝说。
永华帝又何尝不知?取过酒杯闭眼饮下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哀叹道:“我竟为此镜花水月之事殚精竭虑耗费了大半生韶华光阴!”一边拿过酒壶把酒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直至壶轻酒空。他“哈哈”惨笑几声状若癫狂道:“甚么狗屁长生!甚么狗屁皇权!皆是一般的虚无缥缈!居正你知么?此刻我这脑中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了甚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牧仁几岁开口唤我父王不记得牧朝甚么时候学会得走路不记得牧阳为何喜欢上引兵从戎不记得牧炎几时开府封的王!我不记得了我是如何当上的皇帝?我是甚么时候迷上的道门仙术?我不记得因何而与端王兄生隙不睦?我我甚么也记不起来了!”尔后竟大声“呜呜”哭起来。
他这一生耽于梦境虚幻中一心只求长生。而此时梦碎而醒恍如再世为人。只是当年天骄之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皇上!”倪居正忙从软垫起身行过去扶住他。一边轻唤:“皇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见永华帝这般心伤绝望他心中悲戚何尝少了?
永华帝泪眼婆娑重重叹了一声转头看向倪居正轻声笑道:“居正你竟也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了!我还记得初见你那年你尚够不到床上的帐钩每次我寝下你都要请大太监来放下帐钩的。呵呵呵呵”他后面的“呵呵”却是哭出来的。
听永华帝讲起旧事倪居正也是老泪纵横一边扶他往龙椅上歇下一边轻笑道:“自宫里到华王府又从华王府回宫里老臣守在皇上身边已五十二年自然也是老了。”
“居正朕实在对你不住甚么也没给你。”永华帝靠在书案的龙椅上惭愧道。
“皇上臣是个太监又无子嗣要那些身外之物有甚么用?蒙皇上恩赏老臣多年列内官之首哪里还缺甚么?能时刻候在皇上左右已是我莫大的福分。”倪居正笑道心中想起一事觉此时正是良时乃随口言道:“要说对不住皇上真正对不住的仅端王爷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