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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 / 2)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唯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没小孩到底不像的。”顾老太总是这句。满满当当的四世同堂的优越感。

“没结婚更加不像。就别提小孩了。”顾士宏接着话头。故意朝顾清俞看。

“囡囡是忒优秀”顾老太道“女人忒优秀男人就不敢轧过来。”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顾士宏没好气“你问她自己是这个原因吗?”

“忒差劲人家也不敢轧过来。”顾清俞笑。

回去时经过展翔家楼下想起顾磊说的“跟三千金父亲打起来”竟有些好笑认识他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听得多了还未见过他真正动手。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状况。又摇头这男人四十岁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

“晚饭吃了?”是展翔。

“吃了。”

“会出来散步吗?经过我家就上来坐坐。”

“不了今天有点累。准备睡觉了。”

他“哦”的一声:“——那我现在看到的那个是鬼吗?”

她抬起头他家阳台没开灯暗着隐约有个人影站在那里。电话沉默片刻。两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对峙。“开门。”她道挂了手机。

他感冒了戴着口罩。问她:“茶还是咖啡?”她道:“白开水就行。”电视机开着在放一档选秀节目人声嘈杂。他把电视关了递给她水。自己拿个马克杯手里捂着。“蜂蜜金橘茶。我妈做的说对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风热还是风寒吃错药不行。”他道:“吃对吃错都是一礼拜。感冒就这样。”她闻到烟味“感冒还抽烟?不要命了?”他过去打开窗又把空气净化器也打开“——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说下午八辆车挡门的事照片都传到网上去了。她表示已经看过“三辆奥迪两辆宝马两辆奔驰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八车挡门全上海都传遍了。这史老板也不简单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车。”

“劳斯莱斯是我的。”他道。

顾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过不去。”

“跟谁过不去也不敢跟你爸过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问我借的。也没说借来干吗。早知道是用来堵门死也不会睬他。车牌号都上网了。”

“出名了。”她笑了一下。

展翔跟史老板关系不错麻将搭子再加上一点点生意关系。足浴店展翔也注过资其实是早几年史老板问他借的后来半是赖账半是示好劝他这钱别动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险我们这么大的小区做脚只我一家老客户带新客户营业额一年年翻上去。有钱大家赚算你一个。”展翔为人爽气再说也不等这点钱急用便答应了。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总有一笔分红算下来比银行理财还低。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展翔也不计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将素质差瘾却极大隔两天来一副稍微使点劲都在里面了。这阵子史老板又开始缠他。还是钞票。论头脑活络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赚钱那是扑性谈不上巧劲。史老板的思路是与时俱进的发散性思维。他给展翔洗脑“互联网+”那种最时髦也好赚钱但是有文化的年轻人弄的他们不行两头不沾边。洗脚店也是夕阳产业讲起来条件好了做脚的人越来越多但可复制性太强弄个门面请几个师傅便成了。饭店那种风险也大的竞争又激烈。史老板讲一圈告诉展翔:“我有个朋友开小型财务公司去年这时候借出去3000万现在到手4500万。”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贷。”“谈不上高利贷利滚利那种才是一年翻几只筋斗。我们这叫江湖救急打擦边球。”史老板解释“现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现金流。别的不提光我们小区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线上的线下的人人想赚钱就是没资金。为啥最近房价停滞不涨了?就是因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没钱还买个屁啊?首付贷也停了房贷利率管得紧紧的银行再想做业绩也不敢搞名堂。这种时候谁有现金谁就是码子。朋友听我一句劝卖掉两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润分分钟的事。”

“你怎么说?”顾清俞问展翔。

“要黑社会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这种老实孩子还是太平点好。”

顾清俞嘿的一声“史老板挑你发财。你不接翎子。”

他停顿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调头寸我免息借给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说完朝她看。有些暧昧的语气。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几年前问人借了120万至今还套在股市里进出不得。那天电话里他把施源的情况一桩桩报出来唯独这桩只起了个头她便岔开话题不让他说下去。她要为那男人留颜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痒痒想触那男人的霉头。也怕她真恼只稍提了提又给她续水。“天气干燥多喝点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传染给你。”

“淤青还会传染吗?”她诧异“倒是没听说过。”

展翔心里叹口气。她果然还是恼了才这样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布遮住嘴角老大一块淤青。竟被她看出来。讨债的被欠债的打闻所未闻还丢人。“你就不能让我们一家五口好好过个年吗?”下午那男人怀里抱着老三旁边是阿大和阿二说得可怜巴巴。楼上楼下经过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了黄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单为那几万块钱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只对这人。史老板同他说那番话小区里的杂事阿姨妈妈鸡鸡狗狗他这只耳进那只耳出却唯独记住一句“道理是人讲出来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道理。谁欺负谁还真是讲不清。”——本来还按捺着一会儿三千金的妈妈也出来了两句话一说眼泪唰唰地流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头不爽动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将那女人拽起来。那男人见了没头没脑一句“你竟敢动手”扑上来就是一拳。两人扭打起来。楼道里哭声震天邻居也是女人拉不住两个大男人。最后还是把顾士宏唤下来“快过年了像什么样子!”顾士宏拔高音量叫一声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单单只哄那两个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么事都慢一步。”话是对他说却只留个脊背给他。

“娘个x弄不过一只瘪三。”

话里有话指桑骂槐。他也不怕顾清俞听出来。豁出去了。七缠八绕的情绪前前后后的都在这句里了。有些涩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来竟似只为逞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亏得手里有水壶隔一阵便续上总不至于让气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会儿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样去报个书法班练毛笔字?”他忽道。

“干吗?”她一怔。

“本来应该报英文班但人家基础在那里这辈子赤着脚也赶不上了。毛笔字不是国粹嘛练好了就不是暴发户了至少也是农民书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没吭声半晌问他:“春节出去玩吗?”

“去南极。包机直飞。”他停了停看向她“——要不要带只企鹅给你当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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