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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1 / 2)


x 高畅连着几日都在医院。倒不是顾老太那家公立医院而是另一家三甲医院。

老黄出事了。前几日他与另一个同事值晚班锅炉爆炸那人当场炸死他命大弹到墙上又落下来地上一大摊血炸飞了两只耳朵、一只手掌、一条腿。人竟是没死。

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昏过去几次厂里派了人专门照顾。还有他父亲坐着轮椅来了一趟也是激动得寻死觅活。相比之下老黄自己倒是无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还是不醒。医生说伤到了脑干成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畅从早到晚陪着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护士都会料理晚上也无非在旁边沙发上睡一觉。特需病房条件都很好。厂领导来了两次一次他母亲在主要是慰问说钱的事不用担心无论是本人的医药费还是家属的生活费厂里会负责。另一次只有高畅在也没其他人虽说是病房实际也同厂里说话没什么两样的。领导说高畅“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黄叹气说“不醒也好啊——”。高畅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实倒是走运一了百了家属再难受终究也不会一世。反倒是伤害值降到最小了。但这话不好说。道理上也是转了几个弯一两句话说不清。便打心底里盼着老黄别醒躺一辈子反正公家买单。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黄躺着不动。一张脸呈棕黄色像是得了黄疸。全身插满各种管子。氧气泵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还有心脏监测仪嘀嘀响个不停。高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认识他大半辈子了。从技校开始就是好兄弟。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一个闷一个骚凑起来倒是合适。年轻那阵高畅隔三岔五换女朋友他却从未谈过一个。到老了依然独身。当年合资他本来已在名单里了硬生生被厂长的关系户挤掉旁人撺掇他去闹他说:“算、算了哪里都一样干、干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便是这样知足又老实。前两年他父亲车祸撞断腰只能卧床他母亲身体也差肺病常年低烧。家里都靠他操持也从不叫苦。他这人外头看着软弱内里却是坚硬。顾士莲刚得癌那阵高畅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说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是、是男人就、就撑下去——”被他结结巴巴一通劝啤酒加红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弹k厅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撑了下去。一撑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黄变老高老黄脸上的胶原蛋白统统长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个讲话结巴的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大致意思总也连得上不至于豁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是顾士莲住院他来探望带了水果还有两千块钱。“阿、阿嫂今朝气、气色好、好、好——”旁边高畅帮他接下去:“——好许多。”他松口气又组织新的句子:“会好、好、好——”每到那个“好”字便说不下去。顾士莲听得吃力“晓得会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褶子。

医院回到家。高畅许久没喝过酒了这晚把自己灌个烂醉。吐了好几回。顾士莲没骂他给他洗脸、换衣服。听他说了一夜梦话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鸡头米给他。养胃补脾。猜他必然还要激动一阵谁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静了。

“那个‘好’字他总归是太吃力讲不出来。命中注定的。”他叹道。

顾士莲在他肩上抚了一记。也叹气。“这个世界好太艰难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会儿他劝她:“想想老黄我们要知足。”顾士莲嘿的一声说这是“毒鸡汤”。他道:“毒鸡汤也是鸡汤。老百姓过日子都是盯着人家的短处。”她不信:“总归是比我们好的更多。”他道:“你怎么晓得?你调查过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绿皮夹克里面白衬衫领带到处抢着买单时不时蹦两个英文单词现金塞满皮夹子。一会儿说要去夏威夷旅游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来回公务舱;一会儿又说上礼拜跟朋友去了外滩几号没意思味道也就那样吃环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样。你看人家好怎么晓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顺心的事又不会同你讲。”

顾士莲不语。

“你自己说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我们哪里输给别人了?再说现在得这种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兴许过两年医学上就攻克了一针就解决了。以前没青霉素的时候手指头长个疖子都是性命交关现在呢开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多好啊有吃有穿没有房贷也没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爱女儿也争气。你两个哥哥一个是没老婆一个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么跟我们比?你老公这么帅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

顾士莲打断他:“‘善解人意’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他问:“那形容男人该怎么说?”她斜眼过去“死腔。”他道:“要成语四个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贼骨牵牵(沪语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个苦相随即把妻子揽进怀里感慨:“这两天在医院我也是真的看开了生老病死人生下来世上走一遭讲起来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么活法。我们再惨还能惨得过老黄?人家爹妈不也要往下过日子?——老婆你不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撑着。”

顾士莲被说得眼圈一红手在他胸上轻轻捶了一记“你这么会讲话怎么不去当律师?黑的说成白的苦的说成甜的。”

他趁势劝她兄妹就是兄妹。“你还能别扭一辈子不成?你要真是这么硬颈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软得要命天底下哪里找你这么好的妹妹?人家家里给一万两万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说是不是傻?两条路要么你索性就把房子讨回来打官司找律师撕破脸皮我倒也举双手赞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无所谓;要么就手一挥都过去了不提了只当去澳门赌博一夜输掉一套房子赌博还是输给外头人现在至少是给了自己亲哥哥当初倘若没那套房子他们连个落脚点也没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还是傻帽总归是积德的。我们这种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富得流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你讲是不是?”

她不吭声。依然是糟猪爪玻璃饭盒装了两份又把刚烧好的南瓜粥倒进保温桶叮嘱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医院今天是苏望娣陪夜猪爪给她让她回去。你欠她一个夜班。”高畅好笑:“搞得像在厂里班头还来还去。”依言先去了顾士宏家。再坐地铁去医院苏望娣和顾昕都在。顾老太醒着见到高畅便叫“阿海”。高畅道:“姆妈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来要喂顾老太。苏望娣抢过去“我来吧她刚拉过屎换了干净衣服万一粥弄在身上再换又是大进攻。”高畅只好退下“——阿哥在家里?”苏望娣鼻子出气:“感冒了。”高畅哎哟一声:“阿哥这几日辛苦了。”苏望娣把病床摇高些再给顾老太戴个围兜试了冷热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气的人啊。”高畅停顿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来。”把猪爪递过去。苏望娣看一眼“你家天天烧这个不怕胆固醇超标啊?”高畅讪讪的只是笑。苏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请了人嘛也剩下没两天了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这叫有始有终。你也辛苦的前两天不是也在医院陪夜?”高畅道:“那边是一个人一间晚上好睡觉的。不辛苦。”苏望娣摇头叹息:“所以啊千好万好还是钞票最好。”转向顾昕“你将来要是不肯服侍现在就要拼命赚钱弄个大单间你惬意我也惬意。否则跟我一样端屎端尿逃不脱的。”顾昕皱眉“妈——”苏望娣朝高畅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气。顾昕跟姑夫一同回去。猪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了嘛拿回去让他好好补一补。”

“姑父那人现在情况怎么样?”路上顾昕问高畅。

高畅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个。”

“哦还没醒。”高畅忽然想起来“——制药厂是你们的辖区对吧?”

顾昕点头“我也是听他们在聊。镇长明年退休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头都大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高畅摇头叹息“本来那天不该他值夜班的一个同事去喝喜酒临时跟他换的。唉这就是命啊。人家说戆人有戆福。老黄戆了一辈子啥福气都没轮到。”

“听说是机器过了保修期一直没处理?”顾昕问。

高畅挥了挥手“不谈了。谈了就一包气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医院床边站了一圈。顾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后垫两个枕头吃顾清俞带来的腰果芋泥“味道蛮好——”声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齿。顾清俞说:“奶奶我后日就走了。”老太反应慢却从周围人的神情读到些意思“还回来吗?”顾清俞忍不住笑:“当然回来。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瞥见一旁顾士宏黯然的神情转向众人“欢迎大家来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饭是顾清俞做东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淮扬菜。顾老太睡午觉正好是个空当。算上小毛头总共十二个人团团一桌。菜点得很上档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却也吃得拘谨。生怕吃不完浪费像赶火车一个个埋着头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压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杯里空了立刻便续上。一个包房倒有三四个服务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聊天气说新加坡天热紫外线强葛玥建议:“阿姐你多带几瓶防晒霜——”顾昕好笑“那边不能买吗新加坡又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搞来。”葛玥也难得发声音的被丈夫顶回去脸顿时发烫。苏望娣嘿的一声对葛玥道:“他家祖传的不把老婆当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对他客气想嘲就嘲往死里嘲。”顾士海旁边听了板着脸不作声。这时服务员递上一盅汤顾士海看了道“我痛风不吃菌菇的”。葛玥忙纠正:“爸是鲍片你大概看成白灵菇了。”苏望娣噗的一声笑得无遮无拦。众人低下头各自喝汤。葛玥顿时意识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话公公似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一个没拿稳筷子跌在地上。她弯腰去取刚低下身子忽见旁边顾昕的腿飞快一缩倒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邻座一条穿裙子的腿也是极快地弹回。她一怔虽不是很确定但有种感觉——这两条腿刚才是缠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与丈夫相对便是再木讷也察觉出这男人眼里的一丝惊惶。她又看向他的邻座——冯茜茜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黄瓜细嚼慢咽。动作笃定得过了头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来上次搬家聚餐这两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里十几口人夫妇、父女、兄弟小家庭里还有小家庭……论关系该是最疏远的偏偏这么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顾老太是当天夜里没的。上了年纪的人便是这么突然白天还没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个人抽筋先是有几分低烧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发到四十度半吊了水体温下来整个人望去便与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窝那里凹成洞出气不畅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顾士莲心知不对一家家打电话。总算来得及。顾士宏和顾士海叫了车先赶过来老太还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个儿子叫声“阿宏”后面那声“阿海”便轻了下去。等到人来齐老太已经差不多了眼睛半闭嘴巴微张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数人头似的忽地蹦出个词顾清俞反应快从口形辨出是“磊磊”心头酸了一下说“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顾老太“嗯”的一声声音轻不可闻手一松去了。

三日后大殓。按岁数是喜丧医院待了没两天苦头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气的。本地的亲戚再加上绍兴老家的好几辆大巴。提前一天订了宾馆让他们先住进去。顾清俞公司的协议价价格优惠条件又好。整个过程算比较顺利。顾士宏事先关照高畅顾士莲身体差你不用管别的照顾好她就行。果然向遗体告别时顾士莲哭得岔气脚一软差点昏倒。高畅和顾清俞一手一个夹住。灵堂里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连成一片。顾老太躺在鲜花丛中脸颊反比平常要红润神情也安详。顾士海哭着叫声“妈——”扑通跪了下去。顾士宏想起上次躺在这里的儿子还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还在跟前。生死只隔着一线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这世上便少了个人。其余人都好好的该怎样就怎样一切不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窝塞便窝塞在这里那瞬世间的悲恸仿佛只落在他身上定点爆破那样精准。马路是那条马路树是那棵树家也还是那个家。连身上气味也在。来来回回一天一天。日子还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个人啊。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一颗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没一滴只觉得酸楚到极点慢慢地才一点点渗出来痛得骇人外伤内伤的苦都吃尽——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晚饭时顾士海来敬他酒:“阿弟悼词作得好——”顾士宏叫声“阿哥”两人一口把酒干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现在爽快。顾士宏说:“不好多喝的那么多人要招呼。”顾士海点头又端着酒杯到顾士莲面前“你抿一口我干了。”顾士莲站起来与他碰杯“你也少喝点——酒入愁肠愁更愁。”顾士海嘿的一声“老娘这把年纪了早晓得有这么一天但还是难过。”顾士莲道:“老娘走了只剩下我们兄妹三个了。”高畅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顾士莲道:“你是外头人没血缘关系的。”顾士海把酒喝了要走又觉得有话没说尽站着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后一晚是你陪着蛮好母女俩总归是最贴心的。”顾士莲脆生生道:“老娘偏向儿子大家都晓得的。”这话是开玩笑看见顾士海脸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儿子。大哥你这种脾气也不是讨爹妈欢喜的风格。”竟又是奇怪得过了头。把话一点点说僵便是这种情形。顾士莲在杯中倒满酒又给他斟上“再吃一杯。”顾士海啼笑皆非“刚才还让我少喝——”顾士莲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看你有点讨厌不想跟你喝现在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张面孔又看着欢喜起来。”顾士海吃不消这妹妹只好干了。顾士莲自己也干了。高畅旁边骂她:“作死。”她端着空酒杯沉默几秒“阿哥”声音低下去“还是那句现在只剩下我们三兄妹了。”顾士海也沉默了一下“——没错。”

顾老太最后那晚前半夜平静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几分问顾士莲:“今天怎么是你陪夜?”顾士莲道:“我不是你女儿啊?”老太道:“你身体吃得消?”顾士莲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码事。老娘生病做女儿的一夜不陪将来话又要给你说去了。”老太咧开嘴露出鲜红的牙龈肉“我说什么我又说不过你。”顾士莲道:“今晚本来轮到大哥他不是感冒了嘛总不好又让苏望娣来她也辛苦的。”顾老太道:“她是劳碌命。”顾士莲道:“啥叫劳碌命有谁是天生的劳碌命?你帮儿子也不要帮得太明显。”顾老太道:“将来朵朵结婚我看你找个两手一摊的女婿。”顾士莲道:“我跟你不一样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过得去——四六开差不多。”顾老太问:“朵朵是四还是六?”顾士莲笑了一下“总归是四。”顾老太道:“男人家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说得过去。”顾士莲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点五。”顾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惯人家也过了几十年了。天底下哪里有绝对公平的事?你平常训小高像训灰孙子一样你们不也好好的?”顾士莲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给我面子家里我做牛做马你没看到。”顾老太道:“夫妻间的事讲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顾士莲嘿的一声,“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么都不管只管你自己。”顾老太沉默着。顾士莲又道:“我晓得你平时都是装糊涂。你脑子比谁都清楚只是怕得罪人不说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乖囡我晓得你不容易。”

顾士莲后来回想便觉得那晚顾老太是清醒得过了头不正常真正是回光返照了。说话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说顾士莲的病是遗传:“你两个哥哥都有点秃顶秃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种毛病。你两个姨妈也一样的一个乳腺癌一个胃癌。还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了?”顾士莲道:“你这把年纪不算的。你福气好比爸爸福气好。爸爸头顶也秃不照样也得了那种病?”顾老太叹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来的。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紧张担心日子过不下去。我跟他讲再怎样日子都要过中国有几亿人口呢人家不是也一样过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头。”顾士莲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里面的林黛玉。”顾老太道:“他那种性格就算再撑两年撑到你大哥去黑龙江也是撑不下去的。早点晚点的事。有时候书读得多未必是好事。”顾士莲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没轮到。这辈子光吃苦了。”顾老太道:“你爸吃亏在忒聪明像我这种傻大姐倒是长命百岁。”顾士莲道:“你才是真聪明家里这些人就数你糨糊捣得最好。你是闷声大发财。”顾老太道:“发个屁财我哪里来的钱?”顾士莲道:“二哥平常不给你点?”顾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板。”顾士莲笑“清俞总归给你点吧?”顾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过年一只红包。我不要她硬塞过来。”顾士莲问:“多少?”顾老太道:“清俞是大户少是不会少的。”顾士莲感慨:“所以说啊老太你是有福气的。日子好过啊。”顾老太笑得一脸得意忽地神情郑重起来音量也压低:“——等我走了钞票一多半都留给你。”顾士莲一口回绝:“我不要。”顾老太啧的一声手捶了一下床“你做什么你不要拎不清!”顾士莲道:“我不用你扶贫。”顾老太道:“那你当年送房子给阿海算不算扶贫?就许你掼派头不许人家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讲人啊不要太较真差不多叫有原则过了头就叫十三点。你自己憋口气你让小高怎么办他以后跟阿海怎么相处?再说还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顾士莲好笑“我自私?”顾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几种的。事情做绝不给别人做人的机会你这种自私是最促狭的那种。”顾士莲无语:“老太你一百年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上纲上线。吓人。”顾老太嘿嘿地笑:“今天让我逮着机会不骂白不骂。”停顿一下“——我跟你讲的话你记在心里。不要脑子搭错。”顾士莲嘴巴动了动没忍住:“我当年把房子让出去你一声不吭连隔壁邻居都来劝说小顾你不好这么做的。你就是不响。这些年只当没这件事惬惬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讲你是不是偏向儿子?”顾老太摇头“你只养了一个女儿有些事情跟你讲不清。”顾士莲道:“你讲讲看。”顾老太道:“当爹妈的又是那种年月想的就是儿女都能过下去。一个吃肉一个哪怕啃骨头只要有口饭吃也就看得下去了。”顾士莲插嘴:“好肉长在骨头上。啃骨头的都是大户散户才吃肉。”顾老太白她一眼说下去:“——要是有人饿肚皮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一个子女跳出来做好事碗里的肉分一半给另一个。爹妈晓得不公平但也没办法总希望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有饭大家吃。”顾士莲嘿的一声。顾老太叹道:“你对我有怨气我也晓得。可你话都说出口了我拦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个人平常不声不响真发起犟脾气来是吓人的。你房子让给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说你那时条件也蛮好就算后来生病底子摆在那里总归也不会过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们过不下去怕你们互相吵也怕你们跟我吵。年纪越上去越是懒我要是四十岁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你爸又老早没了我劳保工资也不多心里没底我将来是靠在你们身上的你们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顾士莲听着不语半晌说了句:“你这也是自私。”顾老太手移过去按住女儿的手到底上了年纪一只手伸出来鸡爪似的这几日天天吊针手背上青筋揪起来一团一团像没捻开的橡皮筋。话说多了终是有些累停顿一下语速也慢下来:“——乖囡不要怪我。”撒娇似的。顾士莲看她“我现在肉吃不起了?”老太嘿的一声咧开嘴“你不是说的大户吃骨头散户才吃肉?你现在吃的是小排骨烧汤蛮好老娘私房铜钿帮一把肋排就吃上了。”在她手上一拍“——听话让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气了。

“老娘最后一句‘告诉阿海做人开心点自己不开心旁边人看着也难受。阿宏不要学他爸爸一本正经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没意思。三个子女各有各好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老娘这把年纪了脑子也糊涂了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们多担当。’”顾士莲说完给两个哥哥酒杯都倒满自己端起来与他们一碰干了。旁边高畅急得跳脚“你今天昏了!”顾士宏先是看着酒杯鼻尖那里耸了一下随即笑道:“老娘总结性发言批评与自我批评蛮好。”一口喝干。顾士海不说话叹口气也把酒干了。

冯晓琴走到饭店门口瞧个偏僻的空当掏出烟还没点上便听旁边一人道:“阿嫂给我一根。”竟是葛玥。

两人倚着树同时想起上次顾磊大殓那天也是这样。里面豆腐饭外面妯娌吞云吐雾。像偷溜出来的小孩仗着大人无暇顾及便肆无忌惮。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大半竟是在这种情形下。都说抽烟容易培养感情。一根搭讪两根有点感觉三根下去就相见恨晚了。冯晓琴本来对这女孩没啥好感也谈不上讨厌家境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有个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乐都不是一个频道。抽烟一看也是新手呛得直咳嗽。拿烟姿势也是生涩。那时她还大着肚子冯晓琴劝她别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实在吃力。”冯晓琴一怔也无从劝起“当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换了我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冯晓琴猜想她是指顾磊没了女人死了老公总是值得同情的。谁知她接着道“阿嫂你教教我。”冯晓琴奇道:“教你什么?”她道:“教我过日子。”冯晓琴又是一怔“——我哪里有这个资格日子让我过得一塌糊涂。”葛玥道:“要是能让我拣我宁愿过阿嫂这样的日子。”冯晓琴揣摩这话里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吗?”她应是觉得不妥脸红了一下意思却没停:“就算没老公阿嫂也过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让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以至于后来每次见面反比之前话更少了。更客气。冯晓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从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间的事。虽不至于为她难过总是有些感慨。“你现在的起点其实已经是许多人向往的终点了。”那天拿这话安慰她瞥见这女孩红着鼻头想哭又忍住的模样劝她:“想哭就哭出来憋着对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出来。”冯晓琴摇头“——我不是憋着是真的哭不出来。”

里面的人陆续出来有眼尖的见到两人便露出诧异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几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样。两个女人抽烟又在这种饭店门口总归有些奇怪。葛玥瘦了些。下巴那里尖了。或许是视角原因人也显高穿一条黑色连衣裙竟多了几分韵味。不似原先清汤寡水的模样。抽烟动作还是生涩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了许多。

“阿嫂”她道“你还记得张曼丽吗?”

冯晓琴停顿一下“顾昕大学里的女朋友。”

“我见过她真是漂亮啊。难怪跟‘张曼玉’就差一个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发育不良似的。我那时就想顾昕居然舍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见过她吗?”

“见过照片”冯晓琴道“网红脸男人喜欢。”

“后来嫁了个富二代生了个女儿。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带孩子、养狗、种花。家里房子也很大在海边。她老公脸圆圆的皮肤有点黑。”

“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冯晓琴忍不住问。

她摇头“我是在顾昕朋友圈里看到的。”

冯晓琴嗯了一声。气氛有点怪说不出的。拿脚在地上搓出两道白印子想着抽完这支就进去。倒不是讨厌她这女孩话比上次多闲话家常的成分也更浓些但眉宇间的愁绪是掩不住的。还有稚气。想要表达某些意思铺垫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冯晓琴看在眼里忽然有种预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后面会说些什么。

“淘宝上有卖那种软件悄悄给手机装上能同步微信qq还有电话短信。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真要是那种整天吵吵闹闹的夫妻倒也算了至少还有发泄的机会。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弹不回来。要得抑郁症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梦梦到他跟我离婚行李一卷头也不回地走了。醒来就想要是真那样倒也好了话讲清楚该打打该骂骂该一刀过去也就拉倒。这样不死不活算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要个痛快。”她说到这里停下来“——阿嫂顾昕外面有女人。”

冯晓琴沉默着拿烟的手有些僵换个姿势。烟没拿住掉在地上。“是张曼丽?”自己也觉得问得傻了。葛玥道:“张曼丽是过去式。”冯晓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问下去:“是谁?”心怦怦地跳。

她没回答。“阿嫂换作你你会怎样?你教教我。”同上次一样的声气。

“我能教你什么?”冯晓琴苦笑“——顾磊外面也没有女人。”

“阿嫂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冯晓琴又点上一根烟。索性也不急了里面坐着也没劲亲友间敬来敬去这种场合也不好放开意思却又要到位情绪半吊子悲伤不像悲伤欢喜不像欢喜。豆腐饭便是这么别扭。方才与茜茜坐在一起听她说银行里的事说最近做成一桩大单“讲起来还要谢谢阿哥”她指顾昕“阿哥把他单位的业务介绍给我。”顾昕忙客气道:“自己人小事情。”又对旁边的葛玥道“喏就是娘舅公司那桩。”葛玥哦了一声眼里分明写着“初次听说”嘴上跟着客气:“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帮。”冯晓琴冷眼旁观茜茜倒还好顾昕应该是老婆在边上稍有些局促。茜茜胆子忒大了些不该这当口提这茬。倒像戏弄那男人似的。冯晓琴一直想找机会劝妹妹这阵家里事多倒耽搁了。其实那才是大事处理起来也麻烦。自己妹妹怕她受伤也怕她被人骂。但怎么开口也是个技术活便是亲姐妹也不好横冲直撞的。冯晓琴前天说给她介绍男朋友是真话亦是试探她倒不拒绝:“好的呀——”冯晓琴问她是否一定要上海男人拐弯抹角带到顾昕“像他那样的上海男人其实也没啥好”还问她“你说呢?”冯茜茜笑而不语。冯晓琴其实能猜到几分妹妹是要强的个性打拼不易顾昕就像当年的史胖子喝酒套近乎揩点油保单就签了。否则又怎会寻到他。依着冯晓琴的眼光顾昕其实还不如顾磊至少好弄得多长相也谈不上帅人又闷真正是没啥优点。更何况还是已婚。妹妹脑子清爽这方面冯晓琴倒是不大担心跟男女感情那些不搭界。但顾昕是家里人隔得近万一捅破女人总归更吃亏些。便是年轻恢复得快终究要过一阵才行。

“阿嫂——”葛玥看向她。

她避过葛玥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对这女孩多少有些愧疚。弱肉强食那时候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对着茜茜还有冯大年。劝他们发奋。食物链爬得越高越好。长跑时牢牢盯紧前面人的后脑勺才不会掉队。上海人是假想敌就像顾清俞那种。跑过一个便留后脑勺给后面人看。脸上表情俱是不管。前面后面都是。哭还是笑只能凭想象。其实只是一个个人影拉远了更只是一个个黑点。别说表情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认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她把她追求老公的经过说给我听。唱越剧买他喜欢吃的零食穿他喜欢的衣服还给他织毛线帽子。她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我说又不是打仗还弱点强点呢。她说要过一辈子呢这比打仗还惊险输掉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葛玥怔怔听着。冯晓琴说下去:

“抓大放小。大事情把握住小事情就让他去。”

“什么是大事情什么是小事情?老公外面有女人这算大事还是小事?”她直直地问。冯晓琴思索一下“你能看得过去的都是小事真看不过去了那就是大事。”

葛玥沉默着“这是逼着女人都变成傻子。”

“真到那一步那就不是傻子了。你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什么都看得过去变傻的就是他了。不是你拿他没办法而是他拿你没办法了。”冯晓琴瞥见这女孩怔怔的神情即便此刻这样的情形竟还是隐忍。换了别人刚才饭桌上便扯头发扇耳光了。忍不住暗自叹息劝她:“日子是为自己过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别太当回事。”

“越剧我也会唱还会一点点沪剧。”她问“阿嫂你会唱什么?”

“我只会唱黄梅戏。”

“茜茜呢?”她又问。

“茜茜什么也不会。她这人傻乎乎的做事没长性三分钟热度。”冯晓琴说到这里笑笑加重语气“——到底还年轻什么都当成玩。”

“把日子过得像玩那是本事。”葛玥问“阿嫂茜茜有男朋友了吗?”

“给她介绍过没相中。”冯晓琴反问“你手头有合适的吗?”

“我找找看”她停顿一下“也让顾昕帮忙留心——茜茜喜欢什么类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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