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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2 / 2)


“高一点帅气一点热闹一点最好不要是公务员”冯晓琴对她道“讲句笑话你别不高兴茜茜以前跟我提过顾昕阿哥那种类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过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说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矫枉过正了在人家老婆面前提这个倒像故意找晦气。但不说句表态的话只怕这女孩晚上要睡不着觉。再者也是为妹妹考虑。冯晓琴心里忽然有点酸便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在葛玥肩上拍了拍“拜托啦十八只蹄髈我先准备好。”

两人回到座位。客人陆续离开。顾士海兄弟站在门口送客。曲终人散的感觉也是一桩大事完成。大厅渐渐空了最后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拢来坐成一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知谁问了句“清俞几时再去新加坡”顾清俞回答“还没定”。又是安静一阵服务员上来收拾碗筷乒乒乓乓。众人站起来朝外走挽着肩或是搭着手臂这样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脱力的。心里空荡荡连说话都似是带着回音盘桓几圈才出来多了些沧桑感觉。

出租车上顾清俞收到施源的短信:“节哀顺变。”她回过去:“谢谢你送了花圈。”白天也是无意中看到某个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过了一遍没见到人。他道:“小时候奶奶常做萝卜丝饼我待在旁边看揩了不少油。那味道我现在都忘不掉。”顾清俞道:“小时候的味道是记得牢些。”半晌没回音。把手机放回包里。心想发信息便是有这好处想停就停。转向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街景成了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晕开。像泪眼望去的世界。这时手机振动了几下。是电话施源打来的。

“还没休息吧?”他问。

“在车上。”

“心情好点没?”

“还好。”她停顿一下“谢谢。”

沉默片刻。他告诉她:“——我妈也没了。”

她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上个礼拜。前天大殓。”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刮器来回跳动发出吱嘎的声音。她问他:“你在哪里?”他道:“不用来安慰我我现在挺好。”她又问:“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着他。”她一怔“叔叔?”他道:“我爸的表弟从加拿大回来。”她哦了一声。手指在腿上弹动几下没忍住“定位发给我。”语速有点快。他愣了愣“什么?”她道:“我过来找你。”他道:“我说了不用安慰——”她打断:“不是安慰你是让你安慰我。”

葛玥把宝宝哄睡着洗完澡拿了本杂志上床。一旁顾昕对着笔记本电脑。她瞥一眼“单位里挺忙?”他嗯的一声。她道:“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这两日已经够辛苦了。”他目光不离屏幕“晓得了。”她放下杂志起身去厨房给他削了个苹果切成片端过来“吃点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还没刷牙。”他道:“苹果要白天吃金苹果晚上就是铜苹果了。”她笑笑“央视都辟过谣了没这回事。苹果什么时候吃都一样有营养。”叉了一块递过来。他察觉她的执着接过目光扫过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着白色超短睡裙胸口处透明蕾丝围成一个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隐若现。再看去脸上竟还化着淡妆。她目光与他相对“新买的裙子你说过喜欢看我穿白色。”他挤出个微笑“不错。”又转向电脑。她停了停伸手过来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剧给你听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脸上带笑笑得比往日要甜涂过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妩媚。她不待他答应便开始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错声音与平常说话时略有不同更圆润娇柔些。他毕竟与她是夫妻很快听出尾声那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像激动又像悲恸夹在欢快的音调里。此刻的她一面是强自掩饰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东西端到他跟前劈头盖脸地。与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样衣服和人是脱节的意思到了感觉却还差了一截。仿佛肉体和灵魂的差距。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觉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这样。当初追她的时候他也是很随意的一是本就兴致不高二来她也不是让男人费心费力的类型像只听话的小狗稍做个手势她便过来了。

一曲结束她凑近把头靠在他胸口或许是想到这姿势不利于睡裙的展示便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微微仰头凸显曲线。半湿的长发滑过他头颈他不自禁缩了一下。想说话嘴巴一动便被她抢了先:“我唱得好不好?”他问她:“学过?”她道:“跟着收音机里学的。”他点头“那不容易。”她问:“再给你唱一段?”他道:“这么晚了爸妈听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强地按住他的手脸上还是笑“我唱得轻一点。”他只好不动。她果然唱得很轻越唱越轻渐渐听不清词倒像哼小调。一边哼一边抓住他的手顺着胸口的“蕾丝爱心”有节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这种事还自带配乐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见她眼角一滴泪渗出鼻尖耸了耸又是一滴泪。她撩一下刘海变魔术似的泪水便隐去了。或许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点力就能把她拦腰折断似的。触手都是骨头。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没这样抱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她。

临睡前他发现电脑里有封新邮件是冯茜茜发来的:

“你老婆知道了。她在你手机上装了个东西电话、微信、qq都能看得见。”

顾昕一凛霍地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头因为太累已经睡着了。他拿过手机想想又放下了在电脑上回复邮件:“你怎么知道的?”

冯茜茜倚着床看手机。冯晓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两人不说也不动有些对峙的架势。很快冯茜茜笑起来“干什么呀——都拷问了一个多小时了干脆上老虎凳吧。”冯晓琴道:“少嬉皮笑脸。”冯茜茜道:“我对那人没兴趣。”冯晓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离他远点。”冯茜茜道:“工作关系没办法的。”冯晓琴道:“工作关系他天天在地铁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铁站碰头到小区门口再分开一前一后鬼鬼祟祟——你们怎么不去当特务?”冯茜茜怔了怔“你跟踪我?”冯晓琴嘿的一声“地铁站离小区也就几百米远人来人往的你能瞒多久?”冯茜茜停顿一下“反正我对他不是那种意思。”冯晓琴道:“是不是那种意思人家老婆会判断。短信还有电话人家那里有记录。”冯茜茜先是不语忽地有些烦躁起来“她又不会离婚!”

“万一她想不开呢?”冯晓琴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该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风顺家里出了那种事她也很艰难。再怎样总归不能欺负老实人。”

“谁欺负她了?”冯茜茜喊了声想想不对又压低音量“她自己找了个渣男前脚张曼丽刚走后脚不管是谁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负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家家庭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你又不是不知道。业绩每个月一评稍微松一松后面人就上来了。台湾人又抠门业绩好的时候把你捧到天上去业绩一差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脚踹飞你半毛钱也不会多给。姐我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抓牢顾昕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岁也就是个小职员还不如在老家混着至少人还轻松些。”

“两码事。要抓牢他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也是抓牢。没必要人贴上去。”

冯茜茜停下来朝姐姐看竟笑了笑“——那史胖子呢当初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不是也可以?你干吗整个人贴上去?你以为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交换礼物握个手就成好朋友了?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个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没有跟你搞。”冯晓琴缓缓道“我也没有贴过史胖子。”

“我承认欲擒故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吃不着还惦记这套把戏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没那么高只好老老实实赤膊上阵该贴就贴。只要套到狼孩子舍了也就舍了。我知道你现在级别不一样了山大王被招安反过来帮着朝廷对付我们这些散兵游勇看我们都是社会渣滓何必呢?”

她说完把刘海朝后捋去露出泛着油光的前额。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说下去“我现在只想睡觉。姐你不要跟我谈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们银行规定里还写着不能跟客户私下交易呢可实际上如果谁真的照办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请客户吃饭送客户礼物那只是小意思帮客户伪造资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实只是个空壳公司管他娘业绩上去再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真要出了事全部自己兜进——你还记得吃我豆腐的那个财务主管吗?”不待冯晓琴回答“——关进去了。”

冯晓琴吃了一惊。

“葛玥的舅舅要贷款因为是房地产公司批不出来就让这男人搭桥贷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转到房地产公司。前不久被审计查出来顾昕托了关系替葛玥舅舅搞定责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两年。这人进去之前给我送了个快递自制的土炸弹。亏得质量太差比外面买的炮仗还不如才没出事。银行要报警被我拦下了。我跑去找顾昕说我不想干了他给我介绍的那几个项目我让他去找别人就算奖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干了实在是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害人坐牢还有人给我寄炸弹。又不是拍电影。他听我发了半天牢骚只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干我支持你’那时候我发现这男人还是挺厉害的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会放弃。他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我其实不太相信但听着还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码要八百万葛玥舅舅只算我两百万。我知道他是看在顾昕的面子。还有上次你问我拿了多少奖金其实葛玥舅舅给我的回扣要比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浑身起鸡皮疙瘩像洗冷水澡进去时候抖抖索索洗开了就爽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昕和衣躺在床上把台灯调暗。这样的光线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适合独自思考。手机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装的软件卸载了。窗户或许没关严总觉得有风透进来。这样的夜晚思考问题也像写命题作文夫妻关系、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还有个人前途那种似乎也能搭点边。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镇长“都是朋友嘛——”副镇长一口答应。葛玥娘舅拿到项目冯茜茜业绩上去镇政府年度报告也多一笔亮点。皆大欢喜的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我会游泳你不要怕。”那天他这么安慰冯茜茜。炸弹的事把这女孩吓坏了。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总体还是稳的。是条大船。严格来讲那日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至少对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谊。话反比之前少了。面对面坐着虽是沉默但氛围不算压抑空气中发酵得渐渐浑厚他与她那样摆不上台面的狎昵关系反在那刻有了某种庄严的质感。她说:“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讨厌的样子。”他问:“你原先想活成什么样?”她道:“讲不清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他道:“我小时候想开爿烟纸店卖吃的喝的。”她道:“原来阿哥喜欢当老板。”他道:“万紫园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条街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热闹得不得了现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干干净净一间不留——那块地段是我负责整治的。”她听了不语。他道:“我要是真开了烟纸店现在就只好等人家来拆。”她依然不语。他道:“开烟纸店没啥不好拆店的也没啥不对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种是悲剧后面那种就是坏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她朝他看“绕这么大个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随即很认真地拥抱了她。有“安慰”两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气粗些。抱团取暖那瞬他想到这个词。他闻到她头发上劣质烫头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许会活成你堂姐那样你信不信?”他道:“你气场不输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没去新疆不晓得现在会怎样。”施源问。

“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顾清俞回答。

施源带顾清俞来到虹口区某个新楼盘。小高层的三楼两室两厅楼层不高但正对景观湖位置不错。简洁装修家具还没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还未全散窗户开道缝透气。灯也没装头顶一个赤膊灯泡。打开橙黄的光像个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该兜的都能兜到。角落里竟有半瓶红酒还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过来的——”他道。

她点头知道是他母亲大殓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厨房洗了出来倒上酒。一杯递给她。她接过“房子蛮好。”他笑笑“你是鼓励为主。”她道:“真的蛮好。”停了停“——替你开心。”

他说房子钥匙是上周末拿到的“我妈没撑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么病?”顾清俞问他。

“抑郁症”他低下头晃了晃酒杯“——割腕。”

顾清俞倒抽一口冷气。

“抢救了两天。还是没救回来。”

瞥见她的神情他反过来安慰她:“其实对她来说可能也是种解脱。光这半年就已经割过两三次了。手腕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疤。也试过跳楼有一次挂在晾衣竿上亏得我爸发现得早一把抱住。我们不可能一直盯着她。早晚的事。抑郁症比癌症还可怕癌症还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郁症基本上就一个结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准备。”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桩很寻常的事。他愈是这样她便愈是担心。

“我妈是个很感性的人。小时候看她听个评弹都能听得泪流满面不管哪里听到两句苏州话都会眼圈红。她怕牲畜可在兵团牧场上班草场上那么多牛羊还有马和骆驼她只好忍着。她有洁癖可是条件摆在那里好几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来了。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她其实比我爸更能适应环境。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坚强。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后来其实是死心了什么也不管整天看书听音乐。都是我妈在督促我功课盯着我告诉我‘考回上海就好了’。我家墙壁上贴满了小纸条“不要放弃”“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有点患病了但还不严重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她去医院配了‘利他林’是一种抗抑郁的药。我爸总觉得这种药多吃没好处就偷偷把药倒出来放助眠的药进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时候家长圈里都在传‘利他林’能提高注意力考生吃一点可以超水平发挥。我妈瞒着我爸把药掺在绿豆汤里给我喝下去。还加了一倍剂量。她以为是‘利他林’但其实却是安眠药。吃得我在考场上哈欠连天就想睡觉——”

他说到这里竟还笑了笑。抬起头看到顾清俞眼里泛着泪光。

“考不好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谁知道呢?”他又笑笑语气轻松得过了头像树叶漂浮在水面上软绵绵不着力“我其实倒还好再怎样也不会真的想不开。我妈就不一样了。”他说着又停顿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绩单出来那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声音出去一看我妈坐在地上旁边一摊血收音机还开着在放评弹《方卿唱道情》——‘叹方卿大明朝家计贫年纪小。多才入泮游庠早赃官冒庇坟粮事。亲戚远投路途遥园中巧遇姑娘骄。到后来扬眉吐气方知势利功劳’——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木头人一样。被抬上救护车也是医生给她扎针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点知觉也没有。那个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顾清俞拿过他手里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见他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水。

“后来就是治疗每天吃药回到上海以后还做心理疏导加了个病友群有几个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边旅游挺热闹。这十来年没怎么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里那阵吵归吵也摒过去了。我和我爸都很庆幸以为治好了。其实没有。这种病不太可能根治只能靠药物控制。”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住。顾清俞猜想他后面的话必然很艰难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拿起酒瓶问他:“再来点?”他点头“谢谢。”她倒酒入杯递给他。

他接过一饮而尽。

“其实我妈的死我要负一大半责任。我要是混得好一点她也会放松些。”

“不是你的错”顾清俞劝他“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难也还是有机会是我没抓住。”忽地他提到展翔“——连那种瘪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顾清俞记得展翔似是也骂过施源“瘪三”。上海话骂人的词里“瘪三”不算恶毒但最是促狭轻蔑的口气从嘴角带出来不留余地。男人间互骂尤其如此盯着对方最不堪的那点像蛇打七寸谁又会没软肋呢“瘪三”这词恶就恶在戏谑的成分占了一半看着不粘皮带肉却又是入骨三分。顾清俞沉默片刻换个话题问他:

“不是说要等拆迁再买房嘛怎么突然就买了?”

“是我妈的意思。她说她等不下去了她说再在那个破房子里待着人非发疯不可。她拿了三十万出来又让我爸写信去问国外亲戚借我爸不肯她说‘只此一次我也不要脸了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脸做什么”那次他们又是大吵。我妈年轻时候很文雅的一个人这几年变了许多。我爸骂她说你变得都不像你了跟小菜场那些粗鲁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她说怎么没区别我过得还不如她们呢。”

顾清俞叹口气。幼时去施源家见过施源妈妈少女时的照片清秀中透着高贵气质极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国留学回国后任政府参事两个兄弟也都在大学执教一个姐姐还嫁给了清华的副校长。施源外公也是名校毕业到施源妈妈那代境况不同但读书人的传统还在五六岁时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力道气度竟是不逊大人。施源父亲家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时同顾清俞开玩笑说“我外公其实是舍不得我妈的觉得她嫁给我爸委屈了”。但那时的生意人与现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气气。况且愈到后头这些便愈是没人说起了。都被岁月磨平了变成一缕烟渐渐地亦无差别了。

“有一天sindy送我回来被我妈看见问那是谁。我告诉她。她没说什么。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还有我陪kendy打高尔夫我妈其实都清楚。我给kendy买衬衫颜色还是她替我挑的。我说是个娘娘腔。她挑了件黛粉色的。高尔夫课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绍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时的照片给她看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功架摆足连个菜鸟都谈不上。在那种地方就像个笑话。我妈却觉得蛮好说我有点外公当年的模样‘你是读书人的长相啊——’她一连说了几遍边说边叹气。又问我觉得委屈吗?我笑说假结婚那种都做了这些又算什么。其实我真不该那么说的倒像在她面前赌气。果然她听得哭了。我把手机银行给她看告诉她这阵子赚了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买新房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没想到她霍地一下把手机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极了她这种哭法前一秒还是很安静后一秒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血都要呕出来那种。就跟当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当天晚上她又割腕了。”

顾清俞蹙着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声。

“那次救回来后她对我说她想通了。她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生活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她还提议一家三口去吃火锅‘我这次真的想通了真的是真的想通了——’。她反复说着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只要活着就好管别人怎么看呢。还有吃不上饭的呢你看中东那些难民小孩饿得一根根肋骨翻出来白骨精似的我们已经非常好了还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说着朝顾清俞笑笑。顾清俞也想笑但被什么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来。

“我爷爷的弟弟我应该叫他‘叔公’一个月前去世了。他是个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药妆连锁店前后娶过三个太太有七个儿女。然而在他的遗嘱里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尔西山区的一套别墅留给我爸价值五百多万加币。律师函发过来那天我爸妈都以为是个恶作剧直到叔公的小儿子来上海出差我们才知道是真的。他是个音乐剧导演经常来上海但在遗嘱公布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我父亲。他把别墅的照片给我们看外观还有内饰。居然还带游泳池。他建议我们不要卖掉因为那个区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房价一直在涨许多中国人都喜欢在那里买房。那天晚上我们都失眠了。我妈说得对生活真的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从天上掉下来揿到阴沟里弄得面目全非再捡起来没头没脑地扔向天空。”

顾清俞想说“否极泰来”忍住了。

施源停下来说这番话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先是一动不动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停了足有半分钟他告诉顾清俞:“——三天后我妈就走了。她是铁了心地想死半夜两三点钟厕所门反锁换了新的剃须刀还吃了安眠药水龙头打开手臂浸在脸盆里。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间。早上门撞开的时候她靠着墙血都流干了。”

他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起来。喉音低沉听着更让人肝肠寸断。顾清俞低下身子揽住他的头放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着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泪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个痛快。她在心底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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